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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Chapter 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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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兵训练结束后,地里的活计也告一段落,农闲时节算是真正来了。
知青点里,关于“扎根”和“回城”的议论,像田埂边的野草,烧不尽,吹又生。
下午,马晓东被叫去公社开会。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擦黑。他推开宿舍门,同屋的知青正围着煤油灯,兴奋地议论着什么。
“晓东回来了!正好!”一个知青招呼他,“快来看,赵卫民的对象给寄来的照片!”
赵卫民就是之前打恋爱报告准备结婚的那个知青。桌上摊着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姑娘梳着两条粗辫子,笑得腼腆。
“瞧瞧,多般配!”
“就是,卫民这下可安心了。”
马晓东瞥了一眼照片,没什么兴趣,正准备去打水洗脸,视线扫过窗外的院子,顿住了。
昏暗的暮色里,院墙根的老槐树下,蹲着个熟悉的身影,缩成一团,像个沉默的石墩子。是高粱。
他什么时候来的?蹲在那里干什么?
马晓东心里掠过一丝疑惑,没理会屋里还在热烈讨论的室友,拿起搪瓷缸走了出去。
他走到井边,故意把水桶弄得哐当响。果然,树下的身影动了动。
马晓东打好水,端着缸子,状似无意地走到树下。“蹲这儿喂蚊子呢?”
高粱猛地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里藏着一种马晓东熟悉的、混合着倔强和不安的东西。他手里攥着根树枝,在地上无意识地划拉着。
“俺……俺路过。”声音闷闷的。
马晓东在他旁边蹲下,喝了口水。“路过?这路可绕得够远的。”
高粱不吭声了,手里的树枝把地上的土戳出一个个小坑。
院子里,宿舍那边的说笑声隐约传过来,夹杂着“结婚”、“安家”之类的字眼。
高粱手里的树枝“啪”一声断了。
马晓东看着他紧绷的侧脸,心里明白了七八分。这小子,怕是又听见什么风言风语,或者自己瞎琢磨,钻牛角尖了。
“今天学的字,都会写了?”马晓东换了个话题。
高粱闷头“嗯”了一声。
“写给我看看。”
高粱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马晓东会在这个时候考他。他犹豫着,用断了的树枝,在泥地上歪歪扭扭地写了个“家”字。
字写得很大,结构松散,透着股烦躁劲儿。
“还有呢?”
高粱又写了个“国”。
马晓东看着地上那两个歪斜的字,沉默了片刻,忽然伸手,拿过那截断树枝,在“家”字旁边,工工整整地写了一个“国”字。
泥地上的两个“国”字,一个潦草,一个端正,并排在一起。
“看清楚了,”马晓东的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清晰,“先有国,后有家。顺序不能乱,道理不能错。”
高粱怔怔地看着地上那一对“国”字,又抬头看看马晓东。
暮色四合,马晓东的脸隐在暗影里,看不真切,但那沉稳的声音,却像带着温度,一点点熨帖着他心里那些乱七八糟的褶皱。
“个人问题,”马晓东继续说着,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事实,“现在不考虑。以后……以后再说。”
他没有看高粱,反而看向远处模糊的山峦轮廓。
高粱的心,像是被这句话猛地托了一下,从那种无处着落的慌乱里,稳稳地落回了实处。他攥紧的拳头慢慢松开,手心里的汗被夜风吹得凉飕飕的。
“俺……俺知道了。”他低声说,声音不再那么发闷。
马晓东把树枝扔到一边,站起身:“知道了就回去,天黑了。”
“嗯。”高粱也跟着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他没立刻走,犹豫了一下,从兜里掏出个东西,塞到马晓东手里。
是个熟透了的野柿子,软乎乎的,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暖黄。
“给你留的,甜。”他说完,不等马晓东反应,转身就跑了,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很快消失在通往寨子的小路上。
马晓东站在原地,手里握着那个温软的、带着高粱体温的野柿子,看着他在夜色中消失的方向,许久没有动。
同屋的知青从窗口探出头:“晓东,跟谁说话呢?蹲那儿半天。”
马晓东收回目光,语气如常:“没谁。一个老乡。”
他走回宿舍,把那个野柿子轻轻放在枕边,和木枪、蝈蝈笼子放在一起。橙黄的柿子,在昏暗的煤油灯光下,像一小团温暖的火焰。
夜里,马晓东躺在床上,听着室友们均匀的呼吸声,却没有睡意。
窗外月光如水,洒在床前。
他想起高粱刚才蹲在树下那孤单又倔强的身影,想起他听到“不考虑”时骤然亮起的眼神,想起他塞过来柿子时那笨拙又急切的动作。
心里那处原本清晰坚定的未来图景,似乎因为某个人的闯入,而变得有些复杂,也有些……不一样了。
他翻了个身,面对着墙壁。
枕头边,野柿子散发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清甜的香气。
在这片广袤而陌生的土地上,有些牵绊,早已在不知不觉中,缠绕生长,深入肌理。而他,似乎也并不想挣脱。
远处,传来几声零星的狗吠,更衬得夜寂静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