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6、26重温旧梦 ...
-
“……与我立下契约吧。”
“没办法再次相信我吗？这样也是没关系的，毕竟不是你的错呢……那就不要相信我，对我使用誓约的力量。”
“以你的爱意束缚我。只要你还爱着我，你的这份「爱」存在一日，我便无法踏出此地一步。”
“怎么样，是不是很公平？这次我没有说谎哦。”
……
血液如飞溅的水花，肆意泼洒。
长刀寸寸自人体中抽出，间或刮擦过血肉包裹的骨头，闷钝的声响夹杂着令人牙疼的杂音。
轻微的“噗通”一声，长年浸泡于奢靡享乐的笨重身躯沉沉倒地，步入暮年的老人身穿华贵黑袍，头戴明珠装点的冠冕，衰老的面孔写满难以置信的惊恐，浑浊的眼球像两颗僵冷的玻璃珠子，倒映出装饰辉煌的大殿，墙壁镶嵌的古朴灯台不知何时熄灭，唯有月色透过窗扉洒入，为殿内染上片片幽冷的光。
宋司礼垂下眼，将长刀横在身前，滑过反握的手臂，借衣袖缓缓擦净刀身的血迹。
他有一张过分英俊的脸，轮廓如雕塑般深刻分明，教人无端联想起“犹是春闺梦里人”之类的哀凄诗句。乌黑长发在脑后高高束起，鬓边散落碎发，遮掩过斜飞入鬓的双眉，依稀尚能分辨当年的眉眼生动，少年意气风发，笑容爽朗如天光下澈，明亮得寻不见丝毫忧愁，恍然便在昨日。
此刻不笑不动，洗脱了初见时的几分青涩，犹如被无边炽焰淬砺过的刀锋，显出不加掩饰的锐气。
朝夕跪坐在大殿最高处的地面。
地板由厚重规整的石砖铺就，色泽青碧，花纹典雅，一眼望去几乎找不到缝隙，似乎是在建造这座宫殿时由城主下令，特意从偏远小城花费巨大人力搬运而来。朝夕感受不到这份奢侈耗费所寓意的珍贵，只嫌弃这石头冷冰冰，让他冻得慌。
朝夕呵了口气，散漫地将身上披着的华美长袍撩起，灿金色衣摆大半垫在身下，剩下小半抱在怀里，裹住揣在胸前的手臂，只在衣料下探出一点点指尖。
气势恢弘的大殿在夜色下沉默矗立，人世的掌权者为了夸耀手中掌握的权势，打造出远比肉身庞大成百上千倍的宫殿楼宇，生时在其间享乐，死后在其间长眠，或许堪在惶惑中明悟，己身与他治下的庶民相类，俱不过天地蜉蝣、尘世蝼蚁。
幽寂的月色笼罩殿内，朝夕双臂怀抱着灿金色的衣摆，素净的脸颊殊无血色，如一支风中摇曳的白玉栀子，单薄的身体裹挟在繁复层叠的衣袍之下，显出一股不言自明的柔弱无依。
宋司礼望着他，扶刀停在阶下，沉默了很久很久。
脚下老城主的尸身仰面朝天，双目犹自僵硬地睁大，浑浊的眼球朝向大殿高高的穹顶，不知是否望见了穹顶内壁，以掺杂金粉的颜料绘制，歌颂城主历年讨伐异魔功绩的巨幅壁画。
高台之上，一别数年的故人向他露出微笑，与多年前一般无二的笑容，纯洁，明丽，像一场静静飘落的细雪，迤逦的金色长袍顺着台阶垂下。
隔着数级台阶，朝夕居高临下地望向他，像小动物似的歪了歪头。眼神盈动着纯真的期盼，仿佛对这次精心谋算的重逢充满了喜悦，纯粹、而无暇的喜悦。
“……宋司礼。”
他一字一顿地念着他的名字，像是每一个字都经过他的心尖，被涂抹上芬芳的蜜，滚动着吐出唇畔。
“你救了我……又一次，我的英雄。”
话音如流泻的珠玉，兀自坠入空旷的殿内，久久不曾得到回应。
如有实质的杀机仿佛湿冷的苔藓，在暗处无边无际地蔓延，殿内的空气似乎逐渐变得紧绷，朝夕捏紧了衣摆，乌黑的眼瞳隐约浮起细碎水光，眼尾微微泛红，情态着实楚楚可怜到了极点。
一滴晶莹的泪珠在他眼眶里打转，将落未落之时，眼前昏暗的景象轻微产生了波动。
朝夕好奇地眨了眨眼，注视着宋司礼神色沉凝，自高台下拾阶而上，缓缓来到了他的身边。
心里升起再度占据上风的愉悦，朝夕仰脸朝宋司礼望去，张了张口，正欲说些什么，却见到负刀而来的男人在他面前单膝跪地，抬起手，抚上他的脸颊。
……颊边传来隐约黏腻的触感。
随着宋司礼碰触的动作，指尖暗红的血色有意无意般沾染上朝夕的脸颊，涂抹成两道淋漓的血迹。
“收起你这副可怜的模样。”宋司礼徐徐抚摸着朝夕的脸颊，目光从那抹刺目的血色滑过，声音意外得冷静，听不出什么多余的情绪。
“我已经知道你是什么东西了。”
朝夕鼓起腮帮，眉心不情愿地蹙起，像是承受了莫大的委屈，连声线都变得可怜巴巴起来：“唔，好过分，这回我可什么都没有做。”
“坏事都是他做的！”朝夕看都不看，随手往高台下一指，连自己指错了方向都没有发觉，靠在宋司礼肩头咕哝道：“都是那个老家伙，是他想出的主意，好恶毒，连自己的十万城民性命都不顾……”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宋司礼的语气平淡，面孔一半笼罩在清冷的月光下，一半隐没在晦暗的阴影中，分辨不清情绪。
朝夕怔了怔，有些微妙地勾起唇角，笑意朦胧：“这么明显的问题也要问我吗？”
“你说过再也不见我，再也不肯见到我。行侠仗义的游侠，只会出现在有不平之事发生的地方。人世说来很小，想要寻找一个人的时候，又变得很大，宽广得不像话。”
“我没有办法凭运气碰见你，你又总是不来，除非……找到一个你必然会去的所在。”
“要足够盛大的演出，才能够吸引到观众的目光，不是吗？”
朝夕点了点嘴唇，眉眼一如既往地无辜，倚靠在宋司礼的肩头，仰起脸，状若小心地打量宋司礼的神色。
见宋司礼仍是一副不为所动的神情，朝夕仿佛怯弱地咬了下唇瓣，撒娇般抱怨道：“想要重获青春的凡人以狂妄的念头做下的决定，难道也要我来负责吗？这家伙又不是无知稚子，别把什么罪责都推到我身上啊。”
凝结的血迹点染在朝夕的颊边，显出猩红的色泽。宋司礼凝视着他的面容，手指往后移去，缓缓摩挲过他的耳垂。
“我知道是你。”
“是你做的，是你在暗中推动这一切。你没有同理心，也没有道德，缺乏生而为人的美好品质，他人的悲惨境遇于你而言仅仅是打发无聊的戏剧。”他平静地说，语气自始至终毫无波澜，如同一潭凝固的死水，所有的情绪都被封闭在水面之下。停顿片刻，宋司礼继续道：“每一次，都是你。”
“……原来你是这般揣测我的，在你心里，我就这样坏么？”
闷闷的声音响起，含着说不尽的忧郁，朝夕的眼里噙着盈盈的泪水。
他哀伤地望着宋司礼近在咫尺的脸孔，眼睫毛忽闪了几下，如纷飞的蝶翼，沾染上破碎的水渍，仿佛凝结在草叶梢头的晨露。
那副神色，哪怕换一个铁石心肠的人在这里，也会忍不住为之动摇。
然而宋司礼只是冷淡地看着他，完全不解风情，迟迟不肯伸出手来，为他怜惜地擦拭掉欲坠的泪珠。
朝夕不甘示弱地回视，昏暗的殿内再度陷入一片沉寂，空气似乎也停止流动。
不知过了多久，朝夕瘪了瘪嘴，仿佛颇为无奈地勾起唇角，他盯着宋司礼的眼睛看了一会儿，这抹浅淡的笑意逐渐扩大，伴随着他浮动起愉悦的双眼，最终爆发出一阵肆意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好啦，好啦，被你猜对了。”
“是又怎么样呢，我的确什么都没做哦，只是提出了一个小小的要求……我告诉他，想让他用年轻健壮的身体来拥抱我。谁能想到，一生讨伐异魔、庇护城池的城主，居然试图向异魔献祭整座城池十万城民的性命，以此作为重返青春的交换呢？”
“人类的欲望真是可怕，难怪能够诞生无穷无尽的异魔。”
朝夕弯起眼睛，爱娇地蹭了蹭宋司礼的脖颈，呢喃道：
“这次我对你很好吧，那家伙是个真正的坏人，被一己私欲蒙蔽了心念，胆敢犯下屠城重罪，杀了他也完全没关系的。”
“这一次，你没有杀错人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