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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一碗糊糊 ...

  •   回穆卡利之前,南迦一个人去博卡拉的滑翔伞基地又飞了一次。不带人,只是自己飞,从那次以后他几乎没再来过。

      他和Bill关系最好,却没见到人。一问才得知去当检票员了,理由是找到了一个控制欲非常强的妻子,揪着眉头说这玩意太危险,你要是出事了我怎么办,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听上去像母老虎,Bill反而傻乐呵呵的,亲了她一口说好,咱们一家长长久久,转头就辞了教练身份,退居幕后。

      如今再看早已大腹便便,浑身上下笼罩着一股小家幸福的中年人味道。不油腻,像老式面包房蓬松的奶油包。而Bill以前最顾及形象。

      见到南迦,他先是愣了愣,不可思议地揉眼睛,“我的上帝,我这是见到谁了,你小子这么些年也没个消息,手机号换了也不告诉我一声,去哪儿野了?”

      笑着上去用力抱了下,南迦才答非所问:“许久不见,今天真不一起飞个?”

      “不了不了,”Bill摆摆手,“体重早就不过关咯,倒是你,怎么不见老呢,这是亚洲人独有的基因优势吗?”

      油腔滑调倒没变,说完二人哈哈大笑。

      “你我很放心,”Bill接过钥匙,转身从柜子里拿出一套黑色飞行服,“飞完去我家吃个饭?我妻子做饭……”说着他陶醉地摇头晃脑,“人间天堂。”

      南迦笑了,没明确回答,“我的那套还在吗?”

      “你的?那都多旧了。”

      “没事,帮我找一下,衣服能用,设备就算了。”

      Bill挑眉,不理解但照做,这个亚洲人一向这样。

      不一会儿,Bill回来扔给他,南迦接过,谢啦兄弟。

      “Nam,”Bill叫住他,“are you ok?”

      身子一顿,南迦随即冲他笑笑,摆摆手走向山坡,“放心!我不会拿飞行开玩笑!”

      只自己一人,无需教导,身体摸到伞翼自动分泌肾上腺素,强行兴奋起来。

      万里长空下,闭眼,满目黑色,深呼吸,深呼吸,听风的声音,手指张开、握紧,皮肤毛孔舒张,去感受,看,有风来了。

      睁开眼睛,挣开眼睛。

      RUN.

      (“……RUN!!!NOW!!!”)

      嘭。气流裹挟他,淹没他,又使他上浮。南迦心跳变快,无论多少次,独属飞行的那份爱永远不会变,也未曾掺一分一毫杂质。

      (“喜欢吗!小鱼!”)

      喜欢的。

      (“我们现在真的就像鸟一样在飞!!”)

      无边无际。

      (“我喜欢各种会飞的,也喜欢海里游的,他们都好酷,我的梦想是像他们一样环游世界,哈哈。”)

      “说环游世界是骗你的”,不是的。

      (“南迦——!”)

      (“我很喜欢你。”“我信你,我当然信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南迦,我爱你……”““我想要你。”“我想带你走。”)

      ……

      “Nam!”

      叮铃,南迦回过神。

      Bill问:“你真的没事吧?下来后一直魂不守舍的。”

      “哦,”南迦再次笑笑,“真没什么。”

      “真的?”

      “真的。”

      “那你还去我家吗?”

      “……不了。”

      -

      得益于穆卡利的得天独厚,任何被世俗困扰,烦心忧神者似乎在这片大地上都能多多少少获得慰藉。就连从20年开始的疫情都未曾侵袭,全国封境,唯独这里一如往昔,宛若一处桃花源。

      仿佛有着神奇的结界,让身处其中的人相信或被魅惑,生活只有今天的蓝天白云和雪山草地。

      至少表面上如此。

      太阳升起,南迦跟着孩子们一起吃早饭、上课、做劳动;太阳落下,他就回到小木屋的单人床与那只变形又沧桑的毛毡鱼和衣而眠。

      一切平淡如同他的十几岁里的那两三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俞海生在的时候,似乎也没大差,不是吗。

      只要能喘气,能咽进食物和水,能闭上眼,人就能活着。

      他安静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安静地出神或安静地倾听,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眉眼不是平直的,因为人刚出生时它们就是自然弯曲的,所以不是冷漠与压迫感。但弧度也没那么大,所以也不算释然与快乐。

      他只是静静地,像一面镜子,好像不出声就没人知道他在那里。

      那个之前做早饭的小喇嘛已经褪去孩童的稚嫩,常年日晒和劳动浇灌出了一副健康的青年肉/体。他无需再上课,随仁波切讲学,最近几天才回到穆卡利。

      他来给孩子们发放上课用的书,见到南迦愣了下,过来打招呼,又问,之前和你一起的嘉措哥呢,我们都很想他。

      他依旧习惯称那个中国人为嘉措。

      还没习惯这两个字突然在平静生活里被提起,南迦流向远处草坡的眼停滞一瞬,在夏季的满眼绿色里,竟突兀地开始发涩。

      南迦不知怎么回答,但也不想让对方觉得他们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哪怕他们确实正在各自挣扎,没人预知大结局,但他就是不想让除他们俩以外的人有任何对于二人关系的评判,或好或坏都是。

      于是他说,他也有自己的生活要忙,等放了假就能见到了。

      南迦说这话时杜杜刚好来找他,听到了,若有所思。

      杜杜本来想问他要不要一起去吃饭,但可能连南迦自己也不知道,说这句话时他脸上有多寂寞,杜杜想。

      寂寞比孤独多出一种抓心挠肝。说一个人孤独,他可能也可以享受孤独。某些时候,孤独的状态也称之为圆满;但说一个人寂寞,就好像有什么事情好想快去做,好想赶快实现,哎呦,好想和人分享。但无人可分享,也无法立刻实现。

      于是孤独弯了弯身子蜷缩一处,可怜巴巴地变得寂寞了。

      杜杜眨着大眼睛,一下一下,岁月丝毫没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盯毛了,南迦扬起嘴角问,怎么了。

      你不开心,杜杜只是在阐述一个事实的语气,可是你为什么要做让自己不开心的事呢?阿妈走的那年你就是这样,为什么不哭出来呢,你觉得哭会变丑吗,明明哭泣是一种很美好的感受。

      语速有点急,脸跟着涨红了。

      南迦张张嘴,说不出话。

      你在害怕什么呢,杜杜又问。

      怕?我在害怕吗?

      我?

      在害怕?

      他边问自己边恍惚,怎么会是怕呢,应该是烦躁。

      但,这些年在穆卡利这样的环境里,老实交代,真的还烦躁吗。

      ……

      他都已经可以做到不去主动想起那个 “嘉措”代表的人了。还不够吗。

      ……

      一阵风把窗帘带起,拂到脸上,不再是小狗的老狗轻轻舔湿垂着的手,南迦才回过神。

      这里是穆卡利的图书馆,他鬼使神差地坐在了七年前,俞海生那个位子上。木头桌角磨得圆润,每天都有人擦拭,一尘不染。

      他无需和孩子们一样准时准点回到教室,他想去哪里都可以,只要留在穆卡利。这是当年齐夏带他回来时说的话。

      所以下午他逃了个课,侧着上半身,脸颊贴着木桌遥望太阳。好像回到很多年前,那个平和又过于温柔的午后。

      哈里也跟着卧在桌腿边,干枯的绒毛在阳光下勾勒金边。

      没忍住,因为风太暖了,南迦闭眼,轻轻蜷缩身子。

      然后感觉身后有人过来,但也并没转向来人。

      齐夏似乎叹了口气,不明显,他说:“下午去把牛喂了,顺便清理好牛棚。”

      南迦哦了声,好。

      齐夏:“晚上七点前别回去睡觉,不管你做什么,多出出汗是好的。”

      南迦:“知道了。”

      说完二人沉默下来,就像他从不问齐夏什么时候能离开这,齐夏也不主动说什么时候让他走一样。

      顿了会儿,齐夏又把什么东西放在他脑袋后,“这本书……你留着吧。”

      没多解释,说完就走了。等到人离开大约五分钟,哈里呜呜唤他,南迦才缓缓直起身子。

      那是一本艳紫色封皮,页脚卷边的尼泊尔语入门书。

      从头到尾翻一遍,没夹任何小纸条。南迦抖了抖,也没发现什么,不明白齐夏为什么把书给他。要他重读一遍静心吗,那为什么是学前教育。

      随意又翻了翻,还是没什么特别的,除了动作停下时,纸张自然摇摆到固定一页以外。大概是上一个借阅的人经常压着,或者有重点内容吧,书脊习惯受力了。

      南迦扫了眼。

      “我有一本书”用尼泊尔语怎么表达,圆脑袋小人笑着问。

      南迦跟着在心里回答。手捻过书页时,他顿了下,指尖勾起一根不长不短的黑发。

      ——不属于穆卡利所有人。

      哈里有些浑浊的眼球亮了亮,有感应似的轻声呜咽,像回到了小时候那样撒娇,拿头冲南迦拱拱,想被摸摸头。

      也许她并不记得曾经那双手属于谁,但她记得那份温度。

      南迦嘴角降下来。

      伸手挑起发丝,旁边就有垃圾桶,离窗边也近,风安静下来,随时会再吹起。

      他就这么用指尖点着那根黑线。

      许久后,他起身离开。黑线被他放进贴在胸口前侧的口袋里。

      -

      穆卡利牛棚饲养的是奶牛,没有正规牛舍那么大,也没什么设备,没有挤/奶器和管道输送,一切纯人工。

      清理早上剩的干草和废料,叉车喂食新草,然后铲牛粪。十五头牛,已知每头成年牛每天要拉25~30千克左右的牛粪,分上下午,少说也有一百八十千克。毕竟牛真的是一种很能拉的动物。

      怀着对牛的尊敬之心,南迦默默铲牛粪,动作麻利,偶尔一个不注意还会被牛踹一脚,看回去,牛也不和你对视,默默站着吃草。几个来回下去,活干完了,惹一身味道,和这位牛“朋友”也混了个脸熟,至少后来没再踢他了。

      有一点齐夏说得对,多出出汗,脑子想的东西就少了。南迦莫名有些变态地对铲牛粪和喂草这件事上瘾,于是接连承包了三个多月。

      很脏,很累,很有味道,但有时就是需要这么一件正常又无厘头的事。

      然后南迦就病了,用中国话来讲就是阳了。

      尼泊尔的疫情从20年一月开始,到年底缓和。第二波从21年春天再度蔓延,一直到同年九月才有所好转。

      这两波穆卡利都很幸运地躲过去了,一是因为地理偏远,二是因为人流量不大。加德满都那种相对人口密集又有“勇气”的地方,有时都无法确保每人戴口罩,结果可想而知。

      在22年底,一次交接山下运送物资时,司机咳嗽着送来,这里的孩子们大多没注意,就连南迦也是,只以为是普通感冒。后来晚上躺床上,身子越来越沉,体温不降,嗓子像吞刀片似的,他才反应过来可能是染上了。

      也不怪大家没防范,因为此时,入境限制都取消了,周围偶尔阳一两个也是家常便饭。

      那批货物交接里,除了南迦,有四个孩子也发了烧。比起疫苗,他们只是隔离和吃藏医开的药,调节“三因”,大多是清热解毒,益肝养胃,提高免疫力的东西。

      齐夏还提议点香,比如阿嘎茹、藏菖蒲一类的熏香,也没什么坏处。

      不是很严重,除了嗓子太疼说不出话,其余和正常发烧没太大区别,可能时长久了点。

      于是南迦只默默看着他忙活一阵后,屋里轻微缭绕起来。

      齐夏让他好好休息,他就真的安静地躺着望天。可能换成几年前压根不会生病,这么一想他突然有些不像他的惆怅。

      什么不见老。他都已经33了。

      时间带来了什么?除了渐长的数字,平凡的琐碎日子,哈里自然老去的离开,也许还有诚实。

      不是年纪越大越不走心,相反,时间过滤掉了很多不重要的东西。

      也可能是人在生病时会变得脆弱,所以他觉得自己开始不解,对于以前一些选择和事情的不解。但不是后悔,处于不解和后悔中间的那种,近似茫然的感觉吧。

      不怪他。南迦看着桌前一豆一豆的烛光,映着木质建筑表面的褐色漩涡,色泽温暖得让人觉得危险。

      像Bill提起妻子做饭美味,邀请他去做客的那种危险。

      像……家一样。

      像刨除掉真实与虚幻,国别文化以外的集体潜意识里,最本初的对于温暖和归宿的意向。

      灯光下,一碗豆沙色糊糊摆着,氤氲些许白汽。

      南迦坐起来,一天没怎么吃饭,胃里空,他顺着碗边喝下一口。

      滴嗒。

      好暖。

      他又喝了一口。

      滴嗒。

      好甜……不,好涩。

      ……操。

      那种黏稠的流质,像胶水一样抚摸他的喉咙。温度不高,经过嗓子时甚至很舒服,咽进食道时,却烫得他疼痛,像反哺的字面意思。有什么代表家的温润,刺破那管道,点燃胃和肺。

      不然怎觉呼吸困难得想落泪?

      这不是最可怕的,因为痛感可以忍耐。但每每吃进一口,就有无数属于过去的、来自他记忆里的相似口感刺激唇舌,分泌发苦的味道,熏红了眼睛。

      (“南迦,洗完头发要擦干,感冒了会难受……不是婆婆妈妈,哎呀,好了好了,我知道,我给你擦好不好?”)

      (“我宁可你不要这种酷,要是没躲开怎么办,差一点点就……唔,你别想用这招混过去……”)

      (“以后我们也在这里放一盏落地灯好不好……嗯,没问题啊,可调节色温的就好了呀。……嗯?呃……那做的时候就关灯……”)

      (“!你怎么裸睡!……也不是不接受…………好吧。我没脸红啊,不管了,想抱着你。”)

      (“你喜欢吃这个啊,那我下次多放点糖…………我在笑吗,嗯,因为很幸福啊。”)

      (“南迦,你的这块骨头很好看…………我没那个意思,就,看上去会想轻轻亲一下,不是想做,只是觉得很美。”)

      (“早,南迦。”“晚安,南迦。”)

      ……

      (“我爱你。”)认真的。

      (“我爱你。”)失神的。

      (“我爱你。”)执着的。

      ……

      ……。

      句号像沉默的泪。

      拉开抽屉,木轮呼啦啦,伸手,拿出那本紫色的工具书,然后紧紧抱在怀里。书太小了,应该说用身体包裹它比较合适。

      嘀,划开手机,2023年1月21日,月历格标红,是中国的除夕。

      南迦点开微信,里面依旧只有俞海生一个人。点进去,生活印记清晰简单,每隔一个月都会发一条总结,从春到冬,轮回了九年。

      俞海生会发最近吃了什么,去了哪里,也有读了什么书,听了什么歌,看了什么电影,规规整整的九宫格,但一张自拍也没有。好像这样做,他也就过得和角度完美的照片一样好,他也就拥有着很好的人生。

      ——你心不静。

      ——你在害怕什么?

      时间。

      永恒。

      离开。

      我想要的。

      我所厌弃的。

      如果再次推开那扇门,而背后没有人,会再次失望吗。如果他真的已经过上了和照片一样美好的生活,会心甘情愿送上祝福吗。如果连他也被时间打败,会大义凛然接受并表示理解吗。

      但如果,如果以后的人生里再也见不到这个人,我。我。

      那也太让人寂寞了。寂寞得绝望。

      ……

      门是关着的,但脑子迷迷糊糊间,他感觉好像有什么柔软温热的东西轻轻舔舐掌心。
      他都能脑补出很多很多年前,从一滩湿热里,手掌上那团小肉球跳动的触感,以及逐渐长大与老去过程中,不同样子的哈里的呜呜声。

      哈里是个温和又安静的女孩子,大大气气,实际上爱对亲近的人撒娇。不挑食,什么都吃,很好养活。没有玩具,就自己从不用的小仓库刨来刨去,丢给自己,再叼回来,十分简单的快乐。

      几个瞬间里,哈里又像妈妈,在感受到你的悲伤时安静陪着,用她那身暖烘烘的毛毛。

      而又在某一个时间节点,小狗旁边还有一个小狗很爱的人,注意到自己的视线,扬起脸对自己笑。

      小狗呜呜道,谢谢你把我养大,这一生我很快乐,我还会经常来看你的,汪汪。人喊着南迦,说你来啦?你别难过,也别苛责自己,因为你看,她在笑呢。

      四只狗狗眼扑闪扑闪。

      你别怕。我们都很爱你。我们都很幸运遇见你。

      其实他本可以用更好的状态去按下那个通话键,但接连太多许许多多的日常与非日常像羽毛般搔他的痒。

      身体太难受了,无法在这么柔软的环境下背弃本心。

      说不清这种崩溃到底算溃于蚁穴的堤岸,还是掩耳盗铃的小贼,他只知道,此刻,他选择诚实。

      嘟——嘟——嘟——

      电话未接听。

      不知过了多久,吃过药后晕晕乎乎睡着了。他没订闹钟,被一阵陌生的铃音叫醒。

      睁开眼,阳光透过帘子晃着屏幕,黑猫头像来电。

      怔住。恐惧。犹豫。

      想要。茫然。喜悦。

      疑惑。呆滞。心酸。

      南迦接起电话,提了提嘴角,试着让嗓子不那么沉。

      “喂,小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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