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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镜子 ...

  •   爸爸说,中文里有一个词叫“重逢”,重逢的意思是就是再次相遇。

      小南迦点点头,随即指着左下角问,那这个词呢。

      爸爸说,“相逢”的“相”,是“互相”,“逢”是个会意兼形声字,本意就是“相遇”了,本来一个“逢”就能表达,只不过中文里,人们习惯组成一个词语,所以“相逢”就是“相遇”,互相遇见、互相见面。

      小南迦又问,那相逢是第一次见面吗。爸爸说不一定。

      他有点被绕进去,不太明白,如果不是第一次见,那重逢和相逢没有区别!

      爸爸笑着摸摸他的头,没有继续解释,他指着远处的雪山对小南迦说,你看,那里的鱼尾峰,爸爸没来到尼泊尔以前,在家里是和它见不到面的。这样的话,爸爸来到尼泊尔,住在博卡拉之后才能说,爸爸和鱼尾峰见面了、相逢了对吧。

      小南迦点头。

      爸爸把手轻轻挪到小南迦的腋下,抱在自己腿上,小南迦有痒痒肉被逗得咯咯笑。爸爸也跟着笑,继续温柔地说,但是也可以说“爸爸和鱼尾峰重逢了”。因为鱼尾峰就在那里,它不跑也不调皮,它就住在喜马拉雅奶奶家里。即使爸爸还呆在林芝,依旧也是住在喜马拉雅奶奶的家里,对不对,和鱼尾峰依旧在一起,哪怕见不到面,只要时间够长,爸爸和它总会重逢的。因为爸爸知道它就在那里。

      他又指着远处的费瓦湖,低头说,同样的,就算是两个毫不相干的小朋友,比如费瓦湖和鱼尾峰,比如雅鲁藏布江和南迦巴瓦峰,只要时间够久,他们也总会相见,总会重逢的。因为地球爷爷很厉害,地球爷爷会用水循环魔法给他们搭桥,这就是世界上最温暖的关系。

      小南迦似懂非懂地唔了一声,那……刚想继续问,油炸面包的甜味儿钻进来,小南迦喊是草莓酱!妈妈在外屋回,就你鼻子灵。

      爸爸把他安安稳稳拖起来转了个圈,然后小飞机降落被捏捏脸,机长说,宝贝你看,就像爸爸妈妈和南迦,无论是相逢还是重逢,我们注定都是一家人,注定都会见到面,注定都会在一起的。

      小南迦塞了满嘴的酥,觉得真好吃,真甜。他忍不住咧嘴笑,一张嘴酥皮掉一地,爸爸就笑他,妈妈喊笑什么笑你拖地。

      所以——

      所以什么来着,记不清了。他漫无目的地走,一踏一踏地拖拖拉拉,不远处木头架子上几小时前还躺着自己的妈妈,现在换了个被黄布包裹着的人。周围每个人轮流从巴格马蒂河里取水淋上去,没有眼泪,隔壁台子哗啦啦的火焰声都没河对岸小孩咋咋呼呼声大。

      不远处坐着位中年男人,皮肤被晒得极黑,头发未白,面容却已老去,胸前挂着金盏花圈,嘴里念念有词,似乎一年到头他都在这守护着这条巴格马蒂河。

      每次看向这种苦行僧,他本能的害怕。

      小南迦走到一处庙前,他知道这座庙里供奉着一个大石柱,谁的象征不重要,重要的是前几个月妈妈来这烧香磕头求子,继父觉得很灵验,小南迦只觉得荒诞。

      他没有在母亲终于怀第上二个孩子时庆祝,也没有难过,他仿佛只是看见妈妈顺着这条河越漂越远,看不见了。

      就像今天,好像也没有那么难过,他没有流泪,因为他记得爸爸说过只要时间够长,任何人总会相遇重逢的。但他也做不到和男人们一起欢呼祝福,给妈妈围上金盏花。
      他妈妈不适合亮橘色。

      河流下游堆积了许多模糊得让人恶心的东西,草绿深绿的河水依旧向前从未停过。说实话,味道真不大,因为两岸到处都是檀香和烧焦木头味,小南迦在里面莫名感到一丝安心。

      男人和他说看淡生死,一切会在火与河里得到答案,你妈妈解脱了,不会再来这受苦了,你要祝福她。小南迦觉得不对,因为他记得妈妈之前真正幸福的笑是什么样的,也记得最后一面有多痛苦,她不想走,她只是顺应着走了。

      但小南迦张了张嘴,无法反驳“祝福”这么好的词。

      面前男人的脸开始扭曲、变形、扩大,然后复制粘贴,分裂成好多好多张不一样的脸,他们叫嚣着解脱、轮回、业力之类的词,火焰噼里啪啦燃烧,人们欢呼、舞蹈、庆祝死亡,庆祝解脱,庆祝不再重逢。他们看上去好像真的幸福。

      人群越来越粘稠,抓着小南迦的影子,他退后再退后,退到巴格马蒂河岸边。

      河水依旧向前,哪怕尽头是不重逢。

      他觉得恐怖。

      记忆里有个温温和和的声音,托起他的腋下轻轻向前推,他本能怕痒,往前趔趄了一下,差点踩到路边猴子的尾巴。

      他猛地回头,什么也没有,再抬头,人群也已四散。

      他闻到一股腻人的甜,他终于泪流满面。

      事实证明无论世界怎么运转,只要人活着,时间永远停不下来。小孩子更是,恨不得一天一个样,对于富人区的小孩体现在一天一换的妥帖裤脚,对于字面意义上摸爬滚打的小孩来说,两年足够死死生生好几轮了,区别在于每一轮的生都带着上一轮死的教训,所以南迦越活越聪明,他像砖厂缝隙的泥,可以变成任何样子,裤脚不妥帖,人可以。

      所以当裤脚妥帖的小男孩背着书包吃棒棒糖时,南迦一个人能养活一家子了。只有在阿曼姐姐夸他的时候才会偶尔臭屁一下,摸摸鼻子装作不屑道:“我有在各个地方都能活得很好的能力!”

      这种时候阿曼姐姐就会被他逗笑,一边笑一边摸他头,南迦头发软但蓬松,小卷毛扎着辫很好看。他喜欢被阿曼姐姐这样摸头,一顺一顺的像他爸爸。

      他也喜欢看阿曼笑。

      在尼泊尔语中,Didi是姐姐的意思,是最常用的称呼中年女性的词。而后来,南迦会叫她Aama。

      生长在大地上的人比同龄女性更粗糙,长期暴晒流汗种地干活,背石头,编竹筐,年轻时还在砖厂干过,一路下来满身满脸都是痕迹。阿曼自己却不以为意,她的眼睛和南迦一样亮,用这样的眼睛冲别人笑的时候,大家都会被感染。

      整个布达村里,阿曼活成了一种盼头,只要看到她,偷鸡摸狗的就害怕,胆小无望的就喘口气。无论面对谁,阿曼永远不知疲累,她就像大地母亲一样,皱纹都让人感觉安心、踏实。

      无论是塔拉还是杜杜,或者是南迦,他们都很爱她。

      那一天他记得替街边卖甘蔗汁的老板看店,有个外国人来买甘蔗汁,估计看南迦个头小,故意少给了一半转身就走。南迦一把撑过台子翻出来,拽着人衣服全身力气坐下去。那人没想到一小孩力气这么大,根本没来得及平衡就倒了,摔得脑子嗡嗡的,他刚想大骂,睁眼只见身上小孩那双狠戾的眼睛,右眼角一道疤还未完全结痂,跟着动作一使劲血快渗出来了。

      男人吓得从兜里胡乱塞把钱推开跑了,街上路人指指点点,南迦瞪着人跑开的方向好一会儿才拍拍膝盖起身,数好钱扔进钱篓,多的自己揣兜。

      人群渐渐四散开,里面走出来一位妇女和他搭话,“小孩子,多少钱一杯啊?”

      南迦不喜欢被叫小孩子,头也不抬,“50。”

      妇女笑着掏钱递给他,南迦对好数从塑料凳上起身,低头处理甘蔗,弄好了扔机器里,同时一手取过滤网一手拿塑料杯,刚好和榨汁时间对上。

      妇女接过来喝了一口,但并没走,南迦这才抬眼看她。妇女看上去四五十的样子,话是这么说,可能五十九也说不定,神态年轻,但头发花白,黝黑皮肤衬着更老了。

      可能她看上去实在亲切,南迦到嘴边的有事吗咽进去了,用尼泊尔语整顿措辞,“姐姐,有什么事吗?”

      她笑了,说好多人都喜欢叫自己阿曼姐姐,语气轻松极了。南迦看着她,不明白她和自己说这些什么意思。

      阿曼对他说,小孩子,父母让你出来打工吗?

      南迦心想跟你有什么关系,但嘴上含糊应付一声后,加了句我没父母。有点烦躁的恶趣味。

      阿曼没惊讶,她又问,小孩,你要不要跟我回家给我打工,比在这卖甘蔗汁好。

      其实我不是卖甘蔗汁的,我就是帮忙看个店,这一条街的店我都能干,我能养活自己。

      阿曼见他不说话笑了笑,继续说:“我们家孩子身体不好,平时没时间一直看着他,年纪和你差不多大,要是你能帮忙就太好了,管吃管住。我有空的时候你就可以放假,出来玩儿也没人管你。”

      南迦又看她一眼,面前人的笑像是人文街拍里典型的亚洲妇女,淳朴良善。

      而关于她那身体不好的孩子也是捡来的叫杜杜,以及后来带回家的塔拉这些事,都是从那天开始的后话了。

      总之,南迦觉得她就是很厉害,就是很强大,她一个人拼拼凑凑,拉扯大了一个缝缝补补的家。

      阿曼姐姐也供奉自己的神明,所以可能最后告别的那天依旧是在那条巴格马蒂河里,但她从不强求孩子们和她一样的信仰,也从未安排过身后事。有时南迦看着她,甚至觉得她说有信仰是骗人的,村子里每次遇到困难时,她到得比她莫须有的神快多了。

      所以好像渐渐的,自己也开始松懈下来了。

      直到那天他回加德满都坐在朋友店里,透过窗户看到街边转角处有块白色。

      那块白色起初一动不动,后来周围乌泱泱围上一群小黑块,白色色块被挤着抖动,像极了老式电视机的花屏。

      他眯眼看着,嘴里百无聊赖咬着柠檬糖。

      这会儿人不多,老板娘拉开凳子坐在他对面,顺着南迦目光看过去,颇有深意地发了个音。南迦笑了口气,没理她,换个姿势拄着脸观察。

      白色色块好像不动了,没意思。他站起身,膝盖后侧顶开椅子,发出“刺啦”一声。

      滴滴叭叭的小黑块们终于散开,白色色块在他眼前出现——

      原来不是色块,人头发顺顺的黑黑的,眼镜框也是同个颜色的,目测无度数,不然眼睛会小一圈,且无神。

      刘海和额角剪得利落好看,站得也很直。

      大活人看自己,明明该是好骗的样子,但他眼神有种认真的迷茫,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又好像发生了什么都无所谓。

      那副游离在外的表情莫名让南迦厌烦。

      于是他向他伸手,企图在那张脸上发现一丝波动。

      不过失败了,即便是尴尬,这人也是一种很正经的尴尬,仿佛他的设定里没有他自己,像是一面镜子,很快对每个人做出反应是终极目标。

      南迦一边莫名烦躁一边又有些兴奋,他好像听见什么人在耳边说“危险危险”。

      而镜子依旧平静如水,偶尔流露几滴波澜,也很快再次平静。

      直到那晚夜祭,镜子开口问自己,你念这些,你真的信吗。

      我念什么,我只念了生活在这里的大家会经常说的话,怎么了,我不该这么念吗。下一秒突然意识到,他不是镜子——他怎么看出来的!

      镜子开始像很多年前的那天一样,在南迦眼前扭曲、变形,他往后退,但下一刻画面像极了迪士尼动画片里的魔镜,只是在镜面一圈一圈顺时针地转,然后特效渐次消失,里面露出一张干净的脸。

      没有喧嚣,没有火焰,没有欢呼,那张干净的脸只是长久地注视着自己,也没有虚伪,也没有欲望。

      这张脸的五官开始聚焦,安静地融合成俞海生的模样。镜子有些裂纹,那个人在里面看自己。

      ——你曾说很多时候,有信仰的人活得更幸福,你信吗?

      ——你承认你周围的人吗?如果不,那你来自哪里?

      ——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

      一阵婴儿啼哭,他回过神,眼前是俞海生,他还在看他的眼睛,只不过有什么南迦没懂,可能俞海生自己也没懂。

      于是他很快恢复笑意,试图回到他擅长的领域。只不过说话时,他好像突然回到了费瓦湖畔的那个下午,被水温柔地接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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