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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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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酆科大在赛良国的历史上曾是个掷地有声的名字——医学、物理学、建筑学,三根支柱撑起过一整代人的仰望。如今国运衰微,邻邦战火如附骨之疽,还能把子弟送进这扇门的,只剩高墙深院里那些姓氏。年复一年,新生名录薄得像悼亡册,学风一路溃烂下去,锈蚀的管道如血管凸起于教学楼外墙,全息广告在其间明灭不定,像垂死巨人披着褴褛的电子尸衣。
因而,脑神经与计算机科学研究院角落里炸开的那场争执,便透出些不合时宜的意味。实验室浸在顶棚LED网格泼下的冷蓝里,服务器阵列低吟如蜂群。臭氧混着消毒水的气味悬在空气中,吸进肺里像吞了把碎冰。
对峙的两人,一个是联邦特聘的外籍研究员,另一个是本院名不见经传的陪试学生——身份云泥,此刻却在这方寸之地剑拔弩张。
“纳米级脑机接口是我的领域,现行实验完全符合伦理框架,下周报告就会递交给贵国医药部。”研究员的眼中泛着无机质的蓝光,他是政府重金请来的业界巨擘,每个字都淬着居高临下的硬度,“文令,我尊重你说话的权利,但在这项目上,你尚无质疑我的资格。”
“亲爱的安东尼,您误解了。”
答话的年轻人立在流动的全息投影旁,数据光斑掠过他脸颊时,像星群淌过深潭。一身朴素的白大褂掩不住挺拔如竹的轮廓,微长的金发松散垂下,反倒勾出几分落拓的俊美。皮肤是久不见天日的苍白,下颌线利得像刀裁,唯有一双绿眼睛盛着鲜活的光——那是种过于纯粹的神采,纯粹到近乎天真,让人见了莫名心软。
“我只是恳请您在提交报告时,附一份医用权限数据库的申请。”被称作文令的年轻人语气平和,“这项技术进入临床后,难保不会被挪作他用。您作为奠基者,比我更清楚其中风险。”
“不。”安东尼斩钉截铁,神色却缓了几分,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智能终端上闪烁的加密指示灯,“且不说我作为联邦公民无权干涉贵国政务——文令,我是个技术主义者,只关心成果本身。别的事……我不想沾。”
年轻人唇线绷紧,翡翠似的眼底掠过挣扎的光。最终只是垂下眼睫:“是我僭越了。您是杰出的学者,愿您的研究一切顺利。”
“当然。”安东尼不自觉地瞟向墙角监控,机械义眼的蓝光暗了一瞬,“也要感谢你的协助。院里人手紧缺,没有你,项目推进不了这么快。”
又一轮虚与委蛇的客套后,文令独自返回住所。
他在罗酆的平民区租了间蜂巢公寓,虽不比贫民窟逼仄,却同样不见天日。人工光源苍白如尸布,通风系统嗬嗬喘着粗气。预制墙薄得像纸,邻里的争吵、营养膏的甜腻、机油的锈腥,所有气味声音搅成一团,从缝隙里渗进来。窗外巨幅全息广告彻夜闪烁,把天花板染成一片混沌的彩斑。
那台永远关不掉的电视正在播放娱乐新闻,衣着暴露的虚拟偶像推销着最新款神经植入体。文令在沙发上怔怔坐了片刻,终于伸手掐断电波,从包里取出笔记本电脑。
加密文件夹里,两个新条目悄然生成:
「脑机接口受试数据库_温翎」
「科教部神经探针纳米机器人使用申请模板」
保存键刚按下,加密通讯便切了进来。
“殿下,陛下急召,请您即刻回宫。”
文令——或者说,赛良国前元首之子、当今皇帝的亲侄温翎——呼吸微滞:“出了什么事?”
那头压低了嗓子:“……赛恭国昨夜向联邦递交降书了,仗打完了。”
温翎沉默良久,喉结滚了滚:“好,我马上回来。”
通话切断。他抓起外套冲出门,叫了辆空中出租直奔空港。最近一班飞往首都的航班还有四十分钟起飞,舷窗外云层厚重如铅,底下是罗酆科大那些爬满锈管的教学楼,像一片沉默的墓碑。
怀良在宫门候着他。
这人自幼陪温翎长大,如今在宫里替他打点琐事,接到消息便备好了热饭暖榻,又调了皇家专车守在空港。见温翎一身学生打扮——白羊毛衫、旧牛仔裤、毫无装饰的黑背包——风尘仆仆从通道里出来,眼圈先红了半圈。
“我的殿下,这天都快入冬了,您连件外套都不披……”他边絮叨边把人往里迎,“热水放好了,您先暖暖身子。再急的事,也等换了衣裳再说。”
已是凌晨两点过半。皇宫浸在墨一样的夜色里,巡逻机械守卫的红外光点规律扫过廊柱,像黑暗中浮动的血珠。中央主殿住着他亲叔叔,可宫规森严,温翎仍是规规矩矩在外殿候着,只问:“陛下说明日几时见?”
“哪想到您今夜就回?”怀良摇头,“陛下原说三日内都可,您倒好,挂了通讯就往机场赶——更深露重的,还没禀报上去呢。”
温翎自己倒了杯茶,热气氤氲里眉头锁紧:“赛恭一降,十国里就剩赛良还没归附联邦了。”
怀良摆上几碟清粥小菜,叹气道:“本以为赛恭仗着军备能多耗联邦一阵,谁承想……”
“僵持一年,流的都是人命,毁的都是家园。”温翎搁下茶杯,瓷器碰出清脆一响,“只是这回召我,怕是有要我‘尽力’的差事了。”
怀良声音压得更低:“赛恭投降的消息刚传进来,外事部那几位天没亮就进宫了……十有八九在商量怎么体面地低这个头。”
“不妙。”温翎眼底浮起冷诮,“让外事部掺和,只怕是嫌我们跪得不够快、姿态不够贱。这次叫我回来,说不定是打算把我拾掇齐整,打包送给瞿北辰当投名状。”
怀良喉头一哽,半晌才挤出话来:“实在不行……您趁乱走吧。这浑水蹚不得了。”
“走?”温翎笑了,笑意却没进眼睛,“赛冥星都快成联邦后院了,能往哪儿走?就算真苟活下来,日后拿什么脸去见父亲母亲?”他站起来,走到窗边。防护力场低鸣如兽喘,与城中飞行器的喧嚣绞在一起。“最坏的结果,我早想过了。辱我一人,能少死些百姓,也算对得起这身血。”
话到此,两人都沉默下去。怀良别过脸用力眨了眨眼,假装忙碌地收拾碗碟。温翎转过身,换了话题:“进宫的是外事部哪位?”
“还能有谁?”怀良声音里渗出压不住的厌憎,“缪维桢呗。他手伸得可不止外交这一块——内阁里多少脏事,桩桩件件都有他的影子。”
“缪维桢……”温翎重复这个名字,面上掠过一丝惘然,“若是他,那我确实不做好的打算了。”
“您认识他?”
“不认识。”温翎闭了闭眼,“只是这名字……‘王国克生,维周之桢’。叫这样名字的人,我总下意识觉得,该是个端方君子。”
怀良忍不住嗤笑:“您这书生气!名字都是爹妈取的,跟人品有什么相干?照这么说,他该改名叫缪祸害、缪黑心——”
温翎也被逗得弯了唇角:“让他知道你背后这么编排,不知要使什么手段。”笑意很快淡去,“不过此人整人虽狠,对外却骨头软得很……道不同罢了。”
他恨缪维桢,除却那些朝野皆知的恶行,更因数月前那桩《黄泉锈港共同开发案》。
黄泉锈港所在的那片大陆,原名苍瀛。二十多年前赛良鼎盛时,先帝——温翎的父亲——为庆贺独子降生,特将大陆更名为“苍翎”,当作送给幼子的诞礼。后来山河破碎,父母早逝,温翎每次站在大陆南端眺望海面,都仿佛能望见那片轮廓。那是父母最后的心意,是他所有未能宣之于口的孺慕,是所有深夜辗转时,唯一还能攥住的温存。
如今那片海域漂满联邦的采矿平台,探照灯光像永不阖上的眼睛,昼夜蚕食着曾经的故土。
有人拿它做卖国的买卖,不仅是践踏他父母的遗赠,更是把他那点私藏的念想,生生剜出来,掷进泥里。
怀良知他心结,不再劝,只催他洗漱歇息。温翎应了,却一夜无眠。窗外全息广告的光透过帘隙,在他房间里流窜变幻,像一场永不停歇的、虚假的狂欢。他在明暗交界处静坐,直到晨光如锈,慢慢爬上窗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