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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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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良王宫的穹顶仍撑着鎏金的骨架,却像巨兽临终时嶙峋的脊梁,在暮色里投下挣扎的阴影。浮雕上历代先王的目光穿透百年尘埃,无声坠在这摇摇欲坠的殿堂。空气是杂糅的——陈年木料朽坏时渗出的苦、试图掩盖衰败的浓烈熏香,还有某种无形无质却渗入骨髓的东西,像慢性的毒,温翎知道那叫绝望。
他站在星域壁画前,画中先祖驾驭星舰撕裂星云的姿态依旧磅礴。颜料里的金粉仍在暗处幽幽反光,可现实中的赛良星图,正被联邦的边界一寸寸蚕食,像褪色的绸缎边缘渐渐蜷曲、焦黑。年轻的脊背绷得笔直,像雪崖上不肯折腰的孤竹,风越狠,骨节越响。
他在等缪维桢。
这个名字,在父亲温寻弋口中是“务实”与“斡旋”的注脚,在民间则被淬炼成两枚毒钉:“卖国贼”、“联邦走狗”。温翎在心中审判他无数次,刑具是那些流失的矿脉、被迫开放的星港、一退再退的疆界。
殿外,残阳正进行最后的屠戮。血泼过云层,凝成淤紫,光从七彩琉璃窗挤进来,在地面劈开一道道诡艳的裂痕,把殿堂切成明暗相间的囚笼。在这华丽牢笼正中,温翎觉得自己也成了浮雕的一部分——供人审视,却动弹不得。
镶金大门被缓缓推开,冗长的吱呀声碾过死寂。
他来了。
逆着昏曛的光,那道身影修长冷峭,像一柄缓缓出鞘的刃。光描出肩线轮廓,却照不亮面容。直到他完全步入殿内,阴影流水般从身上褪去,温翎才看清他的脸。
出乎意料的年轻。若忽略眉眼间沉淀的霜色,说是同龄也不为过。面容清癯,骨相里藏着峻峭的山水,与温翎想象中油滑奸佞的模样毫无干系。深紫色制服像第二层皮肤般紧贴合身,金绶与肩章一丝不苟地烙着帝国权柄,却透出铠甲似的寒意。他步履无声,像滑过冰面,与殿堂庄重迟滞的节奏格格不入。目光平静掠过鎏金雕柱、穹顶残画,没有敬畏,没有慨叹,只有一种置身事外的倦怠评估——像在打量一件即将送入博物馆的旧器。
最终,那目光落回温翎身上。
是一双凤眼。眼尾细微上挑,本该含情,此刻却深得像古井。视线相接刹那,温翎骨髓里渗进一股寒意。那不是看人的眼神,是在审视物件的成色、掂量棋子的分量。目光轻易剖开皇子礼服的金线刺绣,直刺他绷紧的肩颈、微潮的掌心,以及竭力压制的愤懑。温翎指尖一蜷,下颌扬了起来。
缪维桢在三步外站定。这是精心丈量的距离,进退皆宜,亲疏得当。他颔首,动作如机械校准过般精确流畅。
“缪维桢,见过殿下。”
声音平稳得像深潭,投石也惊不起涟漪。
温翎压下喉头梗着的刺,维持威仪,却放任年轻特有的锐刃出鞘:“近来听了缪部不少事迹。久闻不如一见——但愿那些关于你‘功绩’的传闻,并非全部属实。”
缪维桢唇角极细微地动了一下。不是笑,是某种近乎怜悯的嘲讽,轻得像刀锋反光的一瞬。
“殿下,”他开口,嗓音如玉石相叩,清冷动听,字句却硬如陨铁,“传闻总爱拣最戏剧的版本嚼。而现实……”他微妙地顿住,目光如有实质地压上温翎肩头,“往往枯燥,且别无选择。”
“别无选择?”温翎被这四字烫着了,向前逼近一步,“所以出卖矿权、跪舔联邦靴底,就是你‘别无选择’里的选择?”
空气骤然冻结。远处垂首的宫人连呼吸都屏住,琉璃窗投下的光斑似乎也凝出冰碴。
缪维桢没有立刻反驳。他静静看了温翎两秒,深潭般的眼底掠过极沉的东西,像星舰残骸坠入黑洞,快得抓不住痕迹。然后他做了一件温翎全然未料的事——
他也向前迈了一步。
距离瞬间撕裂至呼吸相闻。温翎看清他领口暗金荆棘绣纹的每一道转折,嗅到他身上传来的气息:星尘的冷冽、金属的锈蚀,还有某种类似苦艾的凛冽药味,与宫殿里腐朽的香气激烈对冲。
“殿下,”缪维桢压低了声,字句如冰锥凿进耳膜,“您说得对,我在选择。但我的选择如何,只是我个人的选择。陛下采纳,才能成为国家的选择。”
他的目光此刻彻底成了手术刀,冰冷、精准,仿佛要剖开温翎的颅骨,检视其中每一点天真与怒火。
“若殿下有能力说服陛下,或待来日——”他眸中嘲讽如针尖一闪,“您坐上那位置,再来处决我不迟。”
话音落,不等温翎反应,他已干脆地撤步,重新拉开那礼貌而疏远的距离。仿佛方才那句近乎叛国的低语,只是年轻皇子愤怒灼出的幻觉。
他脸上恢复了一开始的平静,甚至比先前更冷,像冻实的湖面,底下再汹涌也看不透。
“臣与联邦约了十日后谈判。事急,望殿下早做准备。臣告退。”
行礼,转身,玄色身影毫无留恋地没入殿外渐浓的夜色,像幽灵收回人间短暂的显形。
殿内重归死寂。只有琉璃窗上的血光还在缓慢蠕动。
温翎站在原地,指尖冰凉。方才缪维桢逼近时带来的那股苦艾与铁锈的气息,仍缠绕在鼻尖。他忽然意识到——那或许是真实的味道。是星舰引擎过载后的焦痕,是谈判桌上文件堆积如山散发的纸酸,是无数次在屈辱条款上签字时,笔尖划破尊严渗出的血腥。
而自己身上,只有皇宫熏香腌入骨的、温柔的腐朽。
飞行器无声攀升,将濒死的宫殿抛成脚下一团黯淡的光斑。舷窗合拢,隔绝所有视线后,缪维桢脊背才允许一丝坍塌。他闭上眼,手指用力按压突跳的太阳穴,指节白得发青。
头痛如约而至,像有细锥沿着颅缝缓慢凿刻。这些年它总是来得准时,比任何外交议程更忠诚。
他睁开眼,望着窗外彻底沉入黑暗的皇城。灯火零星,像巨兽尸骸上未熄的磷火。良久,他喉结微动,对自己,也对那片浓黑,低语了一句:
“火焰虽亮,易灼自身。”
语声消散在引擎低鸣中。飞行器撕裂云层,朝联邦谈判署所在的钢铁星辰驶去。舱内屏幕自动亮起,浮出密密麻麻的条款与边界图,那些蜿蜒的、正在蚕食赛良血脉的红线,在冷光下格外刺目。
缪维桢松开按着太阳穴的手,重新坐直。疼痛仍在颅骨深处叫嚣,但他脸上已看不出分毫。他调出谈判预案,目光落在第十三条附加条款上——那条温翎若知道,恐怕会当场拔剑的条款。
窗外,星辰浩渺,皆成棋局。
而他是那个必须亲手拆下祖国肋骨,去喂饱饿狼的执棋人。
火焰灼身?他早已在焰芯里站了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