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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未尽的符号(第一部完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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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院手续办得很快。消毒水的气味渐渐被初夏街道上混杂着尾气和草木清香的空气所取代。阳光有些刺眼,顾云深眯了眯眼,站在医院门口,有种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手臂上的纱布和脖颈淡淡的淤青提醒着他不久前经历的生死一线,但更深刻的是心底某种被彻底改变的东西。
陆琛比他早一天出院,直接回了市局。刑警队的工作并不会因为一个人的伤病而停摆,尤其是这样一个轰动全城、影响恶劣的连环命案告破之后,大量的报告、汇报、新闻发布会以及内部检讨都需要他亲自坐镇。
顾云深则回到了学校。熟悉的宿舍,堆满专业书籍和模型材料的书桌,窗外篮球场上传来的喧闹声……一切似乎都恢复了原样。但他坐在书桌前,手指拂过摊开的《西方建筑史》光滑的纸页,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那些曾经让他痴迷的哥特式飞券、巴洛克涡卷,此刻都失去了色彩。他的脑海里反复回放的,是纺织厂倾斜的光束、水塔楼顶呼啸的风、老剧场幽深的暗道、还有地下沙龙那诡异的舞台和弥漫的甜腻气味。以及……陆琛在病床上苍白却坚定的脸,和他手心那冰冷的温度。
一种强烈的抽离感和失落感包裹着他。他像一个从惊涛骇浪中侥幸生还的水手,突然被抛回平静的港湾,反而无法适应这死水般的安宁。
几天后,顾云深接到了老周的电话,语气客气地请他到市局一趟,协助完成一些案件最终报告中的技术细节确认。他几乎是立刻答应了下来,心中有种莫名的急切。
再次走进市局大楼,气氛与以往不同。少了那种案件侦破期间绷紧的弓弦般的紧张,多了几分忙碌后的疲惫和程序化的有序。熟识的警员看到他,都会点头致意,目光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尊重和一丝好奇。顾云深被直接引到了陆琛的办公室。
陆琛正坐在办公桌后,对着电脑屏幕敲打键盘。他穿着熨帖的警用衬衫,领口松开一颗扣子,脸色比在医院时好了一些,但眼底的青黑和眉宇间挥之不去的疲惫依然明显。听到敲门声,他抬起头,看到是顾云深,敲击键盘的手指停顿了一下,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几秒,似乎快速扫过他手臂和脖颈,才微微颔首。
“来了?坐。”他的声音恢复了以往的冷静低沉,但少了几分审讯时的锐利,多了些不易察觉的……平和?
老周拿来一叠需要顾云深签字确认的询问笔录副本,主要是关于他如何通过建筑图纸分析锁定可疑地点等技术性内容。流程公事公办,顾云深仔细看过,确认无误后签了字。
老周离开后,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空气突然安静下来,只有窗外隐约的城市噪音和空调轻微的送风声。
“身体恢复得怎么样?”陆琛放下手中的笔,身体向后靠向椅背,目光落在顾云深身上。
“还好,没什么大碍了。”顾云深答道,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笔录文件的边缘。
“学校那边呢?”
“已经跟导师解释过了,课程可以补上。”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这种非案件相关的、近乎寒暄的对话,对他们两人来说都显得有些陌生和笨拙。
陆琛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似乎下了什么决心,开口道:“关于这个案子,最终的官方报告会侧重在小唐的犯罪事实和动机上。你前期提供的关键性建筑分析,以及最后……独自找到并阻止他的行动,这些细节,出于对你个人安全的考虑,报告里会做模糊化处理。”他顿了顿,看着顾云深,“希望你理解。”
顾云深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这是保护。将他从媒体的聚光灯和潜在报复风险中隔离开来。“我明白。谢谢。”他低声说。
“该说谢谢的是我。”陆琛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没有你,这个案子破不了,可能还会有更多人遇害。”他的目光坦诚,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
顾云深感到脸颊有些发热,低下头:“我只是……做了我觉得该做的事。”
陆琛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说道:“你留在公寓的那些图纸和笔记,我整理好了。什么时候方便,过去拿一下?”
心脏莫名地漏跳了一拍。顾云深抬起头:“……好。我……我下午没事。”
“嗯。”陆琛应了一声,拿起内线电话,简短交代了几句,似乎是把下午的一些安排推掉了。
离开市局,顾云深先回了趟学校,等到傍晚时分,才按照记忆中的地址,再次来到陆琛居住的公寓楼下。夕阳给冷灰色的楼体镀上了一层暖光。他深吸一口气,按响了门铃。
门很快打开,陆琛站在门口,他已经换下了警服,穿着一件简单的灰色T恤和休闲长裤,少了几分工作中的冷硬,多了些居家的随意,但挺拔的身姿依旧带着一种无形的气场。
“进来吧。”他侧身让开。
公寓和记忆中一样整洁冷硬,但似乎多了些烟火气——茶几上放着一杯喝了一半的水,阳台上的植物刚浇过水,叶片上还挂着水珠。那间他曾住过的客房房门紧闭。
“东西在书房。”陆琛引着他走向书房。
书房比客厅更显严谨,靠墙是一排顶天立地的书架,塞满了书籍和档案盒,大多是法律、刑侦和社会学方面的。靠窗的书桌上,一台笔记本电脑亮着屏保,旁边整齐地叠放着一摞文件。而在一旁的小沙发上,赫然放着他那个熟悉的、边缘有些磨损的黑色双肩背包,旁边是整理好的、用牛皮纸袋仔细装着的图纸和几个厚厚的笔记本。
顾云深走过去,手指拂过背包粗糙的帆布面,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这些天,他仿佛在两个世界里穿梭,而现在,这个装着“另一个世界”证据的背包,静静地躺在这里,等待他取回。
“都在这里了,检查一下有没有遗漏。”陆琛站在书桌旁,说道。
顾云深打开背包看了看,又翻了翻图纸和笔记,东西一样不少,甚至比他离开时整理得更加有序。“都在,谢谢。”
“喝点什么?”陆琛问。
“水就好。”
陆琛去厨房倒水,顾云深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再次扫过书房。他的目光被书桌一角放着的一个相框吸引住了。相框里是一张有些年头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两个穿着旧式警服的年轻人,勾肩搭背,笑容灿烂,背景似乎是某个老式的训练场。其中一个眉眼间能看出陆琛年轻时的影子,更加锐利张扬;另一个……
“那是我父亲,和他的老搭档。”陆琛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端着两杯水走了回来,将其中一杯递给顾云深。
顾云深接过水杯,有些意外陆琛会主动提起。他注意到陆琛看着照片的眼神里,有一丝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像是怀念,又带着沉重的痕迹。
“他们……也是刑警?”
“嗯。”陆琛拿起相框,用手指轻轻拂过玻璃表面,“很多年前的事了。”他没有细说,但顾云深能感觉到那平淡语气下隐藏的故事。或许,这就是陆琛选择这条道路,并且如此执着坚定的某种根源。
两人回到客厅,在沙发上坐下。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在冷色调的地板上投下长长的、温暖的光影。短暂的沉默后,陆琛再次开口,这次的话题转向了未来。
“案子结束后,局里可能会给我放个长假。”他握着水杯,目光看着杯中晃动的水面,“你呢?之后有什么打算?回学校安心完成学业?”
顾云深沉默了一下。这个问题他这几天也反复问过自己。回学校,按部就班地毕业,成为一名建筑师?这原本是他清晰的人生轨迹。但现在,这条轨迹似乎被强行掰向了另一个方向。那些隐藏在建筑背后的秘密、符号背后的讯息、人性深处的黑暗与扭曲,像磁石一样吸引着他,也让他无法再安心于纯粹的设计图纸。
“我……不知道。”他老实回答,声音里带着迷茫,“感觉……回不去了。”
陆琛抬眼看他,眼神深邃,似乎并不意外这个答案。他沉吟片刻,说道:“你的那种……对空间和符号的敏锐度,很特别。在刑侦领域,尤其是涉及特殊现场和心理侧写时,其实有很高的价值。”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正式了些,“市局技术科下面,有一个行为科学分析小组,偶尔会聘请一些外部专家作为顾问,提供跨学科的支持。如果你有兴趣……我可以推荐。”
顾云深的心猛地一跳,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陆琛。顾问?这意味着……他可能还有机会接触这类案件?以一种更正式、更安全的方式?这意味着……他和陆琛的世界,或许不会就此彻底割裂?
“我……”他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这个提议太突然,也太具诱惑力。
“不急,你可以慢慢考虑。”陆琛没有催促,只是平静地看着他,“这只是一个可能性。”
就在这时,顾云深的手机响了一下,是邮件提醒。他下意识地拿出来看了一眼,发件人是他委托帮忙数字化处理一些旧图纸的档案馆工作人员。邮件里是几张高清扫描图附件。他本想稍后再看,但目光扫过缩略图时,整个人猛地僵住了!
那是“光年之心”文化宫几张极其早期的、从未公开过的结构受力分析草图的扫描件,是他在案件调查期间为了更深入理解设计而特意申请调阅的。当时时间紧迫,他只看了大概。此刻,在高清扫描图下,一些之前被忽略的、用极细铅笔绘制的、近乎草稿性质的辅助线和标注,清晰地显现出来!
他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手指颤抖着放大图片。那些看似随意的辅助线,以一种极其精妙且隐晦的方式,将几个关键的结构节点连接起来,形成的整体轮廓……竟然与案发现场那个双三角符号,以及小唐笔记本上那个更复杂的变体,存在着惊人的、无法用巧合解释的几何同构性!甚至,在草图边缘一处极其不起眼的空白处,有一个模糊的、像是随手画下的缩写——“L.F.”!
L.F.?不是林翰飞(L.H.F.),也不是陆文远(L.W.Y.),更不是小唐模仿的“L”或“LYRA”!
这是一个全新的、更早出现的、直接根植于“光年之心”设计核心的“L”相关标记!
一股寒意从脊椎直窜头顶,顾云深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他猛地抬起头,看向陆琛,声音因极度震惊和恐惧而变调:
“陆琛!那个符号……可能还没完!”
他举起手机屏幕,将那张隐藏着惊天秘密的草图,递到陆琛面前。
“真正的‘L’……可能根本不是小唐!他可能……只是一个模仿者!这个符号的源头……比我们想象的……要深得多!”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沉入地平线,房间内陷入昏暗。陆琛看着手机屏幕上的草图,瞳孔骤然收缩,脸上的疲惫瞬间被前所未有的凝重所取代。案件的终结,或许仅仅是一个更庞大、更黑暗谜局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