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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不速之客 ...

  •   槐巷的秋总带着点黏人的凉意,九月末的风裹着老槐树的叶子,在青石板路上打了个旋,又轻轻落在“旧时光书店”的木招牌上。那招牌是安木去年从旧货市场淘来的,榆木材质,边缘被岁月磨得圆润,“旧时光”三个字是暗红色的漆,掉了些边角,倒衬得这巷子更有了些沉淀的味道。
      安木蹲在柜台后,指尖捏着块浸了橄榄油的软布,正细细擦拭一本1987年版的《小王子》。这本书是他昨天在巷尾王奶奶家收来的,王奶奶说这是她儿子小时候的宝贝,现在儿子定居国外,书留着也占地方,便让安木收走了。书脊有些松脱,封面上的小王子戴着黄色围巾,坐在星球上,油彩虽淡了些,却还能看出当年的鲜亮,安木总觉得,这小王子像是刚从B612星球飘来,还带着星际间的细尘。
      他今年二十二岁,刚从师范大学毕业,没去考编制,反而在槐巷租了这间二十来平米的小铺子。父母一开始不同意,觉得“守着一堆旧书没前途”,可安木性子内向,怕生,在人群里说话都会脸红,倒觉得这满是旧书味的小空间更自在。铺子三面墙都摆着书架,最高的那层要踩梯子才够得着,书架上的书大多是他一本本收来的,每本都贴着便签,记着收书的时间和小故事:比如1992年的《围城》是从退休教师陈爷爷那收的,陈爷爷说这本书陪他度过了知青岁月;比如1985年的《平凡的世界》是个高中生卖的,说要凑钱给妈妈买生日礼物。
      这天天快黑了,巷子里的早点摊早收了,卖糖炒栗子的张叔也推着车走了,吆喝声渐渐远了。安木却还没关门,那本《小王子》的书脊松得厉害,他想今天补好,不然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暮色像淡墨一样漫进店里,把书架的影子拉得老长,在地上织成一片斑驳的网。安木打开桌上的台灯,暖黄的光圈落在手边的针线盒上,盒里的细针是奶奶给的,说“补书脊要用细针,才不会弄坏纸页”。他捏着细针,眯着眼想穿线,忽然觉得后颈一凉。
      不是风,窗户是关着的,窗沿上还摆着他昨天买的多肉,叶片饱满,没一点晃动的痕迹。那凉意像块刚从井里捞出来的冰,轻轻贴在皮肤上,带着点说不出的冷,还裹着股极淡的、类似旧墨混着松木香的味道,很特别,却不刺鼻。
      安木的手顿住了,指尖的细针“嗒”地掉在柜台上,滚了两圈,停在《小王子》的封面上。他慢慢抬头,视线越过堆得半人高的书堆,落在书店最里面的角落。那里原本摆着个空书架,是他准备用来放画册的,此刻却站了个人。
      是个男人,看着二十七八岁的样子,穿件洗得发白的白衬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线条干净的手腕,皮肤是冷白色的,像没见过太阳。他个子很高,得有一米八五,倚着书架站着,肩膀微微靠在书架上,嘴角勾着点似有若无的笑,眼神落在安木手里的《小王子》上,像是在看什么有趣的东西。头发是软的黑色,额前的碎发垂下来,刚好遮住一点眉毛,被台灯的光染成浅金,可偏偏……安木揉了揉眼睛,怕自己看错,再定睛看时,男人的脚边空空的,没有一点影子。
      没有影子。
      这个认知像道惊雷,“轰隆”一声劈在安木脑子里,让他浑身发麻。他猛地往后缩,后背撞在柜台的木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疼得他龇牙咧嘴,却顾不上揉。细针还在地上,他却没心思捡,双手紧紧攥着衣角,指尖都在抖,指节泛白。
      男人像是没看见他的害怕,慢慢走了过来。脚步很轻,落在地板上没有一点声音,就像……就像一片羽毛飘过来,或者说,像一阵风。安木的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不是委屈,是纯粹的害怕,眼眶发热,视线都模糊了,他张了张嘴,想喊“救命”,却只能发出细碎的“呜呜”声,像只被夹住的小兔子。
      “你怕我?”男人停在柜台前,弯下腰,凑近看他。他的声音很好听,像槐巷深处那口老井的水,清清凉凉的,还带着点笑意,像在逗小孩,“我就是进来躲躲风,没别的意思。”
      安木哭得更凶了,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掉,砸在柜台上的《小王子》封面上,晕开小小的湿痕,把小王子的围巾都染深了点。他从小就怕鬼,小时候奶奶给他讲“画皮鬼”的故事,他能蒙在被子里哭到天亮,后来看恐怖片,别人觉得吓人的镜头,他闭着眼睛都能发抖。现在真足的鬼站在面前,他连呼吸都觉得发紧,胸口闷得慌。
      男人看着他哭,脸上的笑意更深了点,眼角都弯了起来。他伸出手,似乎想帮安木擦眼泪,指尖带着点凉意,刚碰到安木的脸颊,就被安木猛地躲开。安木缩成一团,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一抖一抖的,声音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地说:“你……你别过来……我、我没惹你……我、我给你烧纸钱好不好……”
      “我知道你没惹我。”男人收回手,直起身,靠在柜台边,视线落在安木颤抖的肩膀上,语气很轻,“我不用纸钱,也不害人。我叫吴羁。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安木没敢抬头,也没回答。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赶紧天黑,赶紧有人来,或者……或者这只是个梦,等他醒了,书店里还是只有他一个人,台灯亮着,《小王子》在桌上,没有什么没影子的男人。
      可吴羁没走。他就那么靠着柜台站着,姿态闲散,偶尔伸手从旁边的书架上抽本书翻两页。他抽的是本1990年版的《唐诗三百首》,封面是暗红色的,书脊有点破。吴羁翻书的动作很轻,指尖划过纸页时,竟像是真的在阅读,还会偶尔停在某一页,皱着眉想什么,然后又笑了,像是看懂了诗里的意思。安木偷偷抬眼瞄了一眼,看见吴羁的手指很修长,指甲修剪得干净,没有一点倒刺,握着书脊的样子,跟普通的读者没两样,如果忽略他没有影子的话。
      不知过了多久,巷子里传来“汪汪”的狗叫声,是隔壁李奶奶家的大黄。大黄很凶,平时见了陌生人就叫,可刚才却没叫,大概是没看见吴羁。安木的勇气稍微多了点,他慢慢抬起头,露出一双红红的眼睛,像只刚哭过的兔子。他看见吴羁正看着窗外的槐树叶,窗外的天已经黑透了,槐树叶在路灯下晃来晃去,像鬼影。吴羁嘴角的笑淡了点,眼神里好像藏着什么东西,有点空,又有点远,像望不到边的沙漠。
      “你……你要待到什么时候?”安木小声问,声音还带着哭腔,软软的,像怕惊扰了什么。
      吴羁转过头,看向他时,眼神又恢复了之前的笑意,好像刚才的落寞是安木的错觉:“你想让我走?”
      安木赶紧点头,又怕惹他生气,毕竟是鬼,万一发怒了怎么办?他赶紧补充:“我、我要关门了……我、我明天还来开店,你、你明天再来也行……”
      “明天啊。”吴羁笑了笑,伸手拍了拍柜台,他的手穿过了柜台的木板,却没碰到实物,像是在拍一团空气,“行。那我明天再来找你玩。”
      说完,他转身往门口走,白衬衫的衣角在空气中轻轻晃了晃,像片云。走到门边时,他忽然停下,回头看了安木一眼,眼神很亮,像星星:“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
      安木咬着下唇,犹豫了几秒,才小声说:“安木。”
      “安木。”吴羁重复了一遍,把这个名字在舌尖绕了绕,像是觉得很好听,嘴角的笑意更深了,“平安的安,木头的木?好名字,很安静。明天见,安木。”
      话音落时,他的身影忽然淡了点,像被风吹散的烟,慢慢变得透明,再一眨眼,人就没了。
      安木僵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才敢慢慢站起来。他腿有点软,扶着柜台才站稳。他冲到门口,拉开门往巷子里看,槐巷空荡荡的,只有路灯亮着,把槐树叶的影子投在地上,晃来晃去,像在跳舞。哪里还有吴羁的踪迹?
      他又跑回店里,检查了所有的窗户和门,都是好好的,窗户插着,门锁着,没有被打开过的痕迹。台灯还亮着,《小王子》的封面上还留着他的眼泪印,地上的细针还在,反射着灯光——刚才的一切不是梦。
      安木靠在柜台上,心脏还在“怦怦”跳,像要跳出胸腔。他抬手摸了摸后颈,那股凉意好像还在,淡淡的,带着旧墨香。他不知道那个叫吴羁的鬼为什么会来书店,更不知道他说的“明天再来”是真的还是假的。他只知道,自己今晚肯定睡不着了。
      那天晚上,安木没敢在书店多待,锁门的时候反复检查了三遍,钥匙转了两圈才放心。他抱着《小王子》,一路小跑回出租屋,出租屋就在槐巷尽头,是个老房子,一楼,带个小院子。回到家,他把门窗都锁好,还搬了张椅子抵在门后,然后才蒙在被子里,抱着《小王子》,浑身发抖。直到后半夜,他才迷迷糊糊睡着,梦里全是吴羁的样子:白衬衫,带笑的眼睛,没有影子的脚,还有那清清凉凉的声音,在他耳边说“明天见,安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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