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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猎物的自我修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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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猎物的自我修养
【云镜】的门脸没有明显的招牌,只一扇厚重的哑光黑铜门,就隔绝出另一方幽深暧昧的小世界。
身着制服的侍者在前方引路,闵朔驾轻就熟的向前,陶乐知和他错开半步跟随。
越往里进,布局就越发曲折,植物搭配珠帘屏风将卡座之间巧妙的隔绝开,巴洛克风格的壁灯精准的把光线控制在每张桌子的正中,窃窃的私语隐藏在婉转低回的钢琴曲里。
陶乐知循着琴声望去,一架施坦威Model B伫立在角落,黑色漆面几乎和环境布景融为一体,但熟悉的轮廓已经悄悄和记忆重叠。
他感到一阵短暂的茫然,耳边环绕的琴音似乎变调成了乏味的练习曲。
但这失神只持续了不到半秒,他下意识将目光从钢琴上移开,滞涩的步伐被厚实的地毯掩盖去痕迹。
而闵朔对身后的微小波澜毫无察觉。
陶乐知换上好奇中略带欣赏的表情,他的第二步计划也许需要这样的面具。
闵朔并没有看侍者递上的菜单,反而转手推给陶乐知。
“你看看,想吃什么,或者我帮你点?”
陶乐知当然要给他展示的空间,所以他只象征性翻开一页,就不看了,“还是你来点吧。”
闵朔果然熟练地给侍者报了几个菜名,又转头对陶乐知说:“这里的海鲜和黑松露是特色,我帮你点了,你试试合不合胃口?”
眼神明亮,像一只成功展示被毛光泽的大型犬。
对此,陶乐知回以恰当的笑容,“好的,谢谢。”
等待上菜的间隙,陶乐知主动展开话题。
“看你对咖啡好像很有研究,对花魁的品鉴,相当专业。”
闵朔果然对这个话题很有兴趣,“你的手法更专业,让我想起之前在意大利见到的一位老咖啡师,他说他一生只研究这一件事。”
“过奖了,我这纯粹是熟能生巧,比不上老师傅,甚至也比不上你的见地。”
听到夸奖,闵朔更加兴致勃勃,“说到意大利,我读大学的时候,有次心血来潮去看F1,顺道去了趟那不勒斯,有个庄园主老头,非要教我用手网烘豆子,说机器没有灵魂。”他甚至伸手比划出一个手持豆网摇晃的姿势,随即又变换出一种迷醉的神情,“那地方……日落的时候去海滨大道,夕阳会把整个海湾变成莫奈的调色盘……”
字里行间都是关于新奇体验的热爱和远方的浪漫描绘。
陶乐知眨眨眼,只回应了关于咖啡的部分,“用手网烘豆对手的稳定性和控制力要求很高吧?我们现在都是参数化控制,容错率更高。”
闵朔的思绪被他从浪漫回忆里拉回,但也并不觉得扫兴。
“对!所以我说你是专业的。不过,那种不确定性,也很迷人……”
陶乐知还是没忍住在他的梦幻描摹里畅想出一幅色彩斑斓的印象画,也许这世界不是没有浪漫,只是他没有发现浪漫的眼睛。
随即他垂下眼,露出了一个浅淡的、自嘲的笑容。
壁灯的彩绘玻璃在他脸上映出朦胧的光斑,又在低垂的睫毛下投出模糊的阴影。
他发现闵朔半响没有说话,所以抬眼看向对面。
却见闵朔怔怔的看着自己,神色间和之前似有不同。
他有些不明所以,只好举起酒杯,“那么就为了不确定性,干杯?”
这杯红酒的酸涩让他忍不住眯了眯眼睛。
对比起来,大概还是便利店的葡萄汁更合口味。
不过他看闵朔似乎有些回味,那么这个投喂动作就不算失效。
这顿晚餐,就在闵朔不断抛出带着彩灯的飞盘,陶乐知精准接住并巧妙地投掷出去的循环中,进行得异常融洽。
与此同时,两条街外的【悦府】,则是另外一番光景。
拱形穹顶像一个华丽的鸟笼,巨型水晶灯把它装点得富丽堂皇。
而万若竹坐在圆桌最边缘,想象自己只是鸟笼的一朵雕花。
雕得再精致,也不过是鹦鹉的陪衬。
两家家长谈笑风生,又暗中试探。
万若宝和章哲座椅挨得很近,没怎么参与长辈们的话题,更多的是小声的和身边人说悄悄话。
只是偶尔抬手给所有人空掉的杯子续上茶水,就能获得一片夸赞。
“若宝这孩子,就是懂事!”章母满意道。
继父万教授谦虚的说:“这孩子,就是太安静了些,小时候练琴一坐就是几个小时,让她休息也不听。”话虽这么说,但语气里都是赞许。
“若宝这叫优雅。”
万若竹抬头看向自己的亲生母亲,她满脸堆笑的给万教授布菜,还不忘抽空附和一句。
当聊到万若竹在音乐学院留学的趣事时,母亲立刻接过话头,语气里带着夸张的骄傲。
“我们家若宝啊,就是随了她爸爸,有艺术细胞,不像我们若珠,笨笨的,就知道死读书。”
她脸上的笑容再也维持不下去,耳朵里嗡嗡作响,像隔着玻璃窗听外面的声音。她看着母亲那张写满谄媚的脸,只觉得无比讽刺。
万若宝听到这话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清,只是再次抬起手,给继母斟满一杯茶。
那只线条优美的手在灯光下宛如精致的艺术品。
她仿佛感觉自己正在被一只巨手捏碎,她以为努力上进就能获得更坚实的武装,但最后却也只留下一堆残渣,它们都拥有一个滑稽的名字——万若珠。
饭局终于结束。章哲的父母叮嘱他送万家人回去后,先行离开。
一行人走向停车场。
章哲一眼瞥见一辆显眼的跑车,笑着用胳膊碰了碰万若宝:“诶,这不闵朔那辆骚包的小牛?”
“昭亭那个二世祖吗?怎么这车还有什么说法吗?”万若宝好奇问。
章哲嗤笑一声,“就这车,改的花里胡哨,改装钱够再买一辆的了,之前,阿言还嘲笑他,要不要把二维码贴上去,姑娘一扫就能加他微信,更适合泡妞!”
“嘴真损……”
这不过随口几句调侃,不仅勾勒出无形的壁垒,也刻画出闵朔玩世不恭的嘴脸。
而“泡妞”两个字,被万若竹在心里恶毒的替换成了“泡陶乐知”。
章哲开车,万若宝自然坐在副驾。
万父万母坐进后座,空间顿时显得有些局促。
万若竹对上自己母亲的眼色,再次肯定自己在这个家的尴尬地位。
她语气生硬得像块石头:“我忽然想起约了朋友,我自己打车回去就行了。”
说罢砰地关上车门,狼狈的挣脱出这不属于她的牢笼。
她游走在这片奢华虚伪的街区,直到一扇哑光黑铜门出现在眼前。
那扇门被推开。
闵朔和陶乐知先后从里面出来。
两人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但脸上都带着放松的笑意。
闵朔甚至极其自然的虚扶过陶乐知的后腰,似乎想替他格挡一下根本不存在的关门的惯性。
陶乐知脚步微顿,但是并没有躲开。
万若竹猛地后退一步,将自己藏进阴影里。
她看着两人说笑着走向停车场方向,过马路时,闵朔甚至下意识地换到了车流来的一侧。
晚风一吹,她打了个不合时宜的寒战。
她觉得这世界荒谬又悲凉。
而自己像个小丑一样被隔绝在所有“圆满”之外。
线条张扬的Huracán低沉地轰鸣一声,最后停在老旧的弄堂口。
闵朔手搭在方向盘上,状似随意地看了眼窗外。
“这地方晚上光线是不是不太好?你一个人住这里,能行吗?”
陶乐知解安全带的动作流畅,嘴角还保持着微微上扬的弧度,语气却平静无波:“也不是,我和同学合租,互相有个照应。”
表演得太久他有些累了。
一阵短暂的沉默。
闵朔没有立刻接话,他的目光落在陶乐知侧脸上。
仪表盘微弱的光线下,陶乐知的表情好像是在笑,但是又朦胧的看不真切,这种虚幻甚至和光线无关。
就像云雾后泛起毛边的月亮。
“陶乐知,我发现你有个习惯……”闵朔像是有些困惑,“你笑的时候,嘴角会弯起来,但眼睛里一点声音都没有。”他凭着本能组织出一句莫名其妙的形容。
说着,他抬手用指尖轻轻拂过陶乐知眼尾,像是要拨开那团迷蒙的雾气。
陶乐知被伸倒面前的手惊吓到,条件反射的向后猛然缩进椅背里,同时抬手格挡开对方越界的试探,心跳急剧加速。
他瞬间从这句抽象的描述里自省出了巨大的破绽,心下一慌,便脱口而出:
“闵总这是什么意思?笑还需要有什么声音吗?”
话一出口他就意识到不对,只有受惊的猎物才会如此色厉内荏。
马上,他垂下眼,挂起温和又略带羞涩的笑容,“我的意思是……你观察真仔细。可能是我今天有点紧张吧。”
语速稍快,说完还偷偷抬眼观察闵朔的反应。
闵朔的疑惑未退,但眼里更多的是对自己唐突举动的一丝懊恼,他犹豫是不是需要缓和一下气氛。
陶乐知看他神色犹疑,但自己破碎的面具再用下去实在有些捉襟见肘。
他选择立刻撤退。
“今天谢谢了,晚餐很好吃。”一边说,陶乐知一边伸手去开车门,动作流畅自然。
在下车前,他扶着车门,回过头——
在完成“适当满足”后,需要进行一次“预期管理”。
“下次……我请您喝咖啡,我知道有家店,豆子挺特别的,应该会符合你的口味。”
眼神里还带着含蓄的期待。
“好啊……”
闵朔果然欣然同意,侧面倾过身体似乎想再确认一下陶乐知的羞赧,不过狭窄的驾驶座限制了他的动作。
最终,两人都没有提起那把雨伞,也没有说起这顿晚餐的由来。
仿佛这就是两个互有好感的年轻人,一次试探的约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