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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当时只道是惘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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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弃月手执伞柄,走在东市的石板路上。街巷间雨水汇成浑浑小溪,她不紧不慢地穿过汹涌的人潮。
此时,街面上杂乱的声响愈渐迫近,她顺势抬头,只见人群如潮般向两旁退散,原来是谢府的马队回京,在雨中仍傲然冲出闹市。
城中之贵,当谢家莫属。马头高昂,绣着金线的旗帜被雨打湿成黛绿,却仍赭红鲜妍,风头正劲地是那位俊秀青年,神情自若安于马背之上,正是大公子谢兰舟。
谢兰舟勒马在檐前,马蹄溅起些许水花,攸地在人群之中寻到柳弃月的身影,朝她盈盈一笑,温润如玉,如春风化雨。
他忙不迭地翻身下马,一袭淡绿长袍间是墨点天成,“今日雨雾重,怎的选这时日出门?可逛了些时辰?”谢兰舟接过柳枝手里的伞柄,似是想要分担那悬于她头上的一片雨海。
柳弃月心头怅惘既消又现,抬眸望去,马队威仪若如花海之下,那些卿云悠悠交织着贵气。
“我才入市一时,府上都等着你呢。莫陪我耽搁了归家。”
“陪你走走又何妨?让他们先回府就是。”说罢他将伞靠近柳弃月,不再给她婉拒的机会。
谢府众人见状,也明了大公子想要同心上人多待些时光,识趣地策马离去。雨滴声声,街市间的人群如潮水散去,柳弃月与谢兰舟漫步于东市之间,宛如一对画中眷侣,姿容清雅,举止怡然。
东市虽是雨幕笼罩,灯火却未曾消褪。他们走入一家陈列着古玩字画的宝铺,铺内所陈列者皆是海外的稀罕物。瓷器蜡烛,锦帛针线,琳琅满目,叫人目不暇接。
“我倒不知什么时候,东市竟开了这家铺子。货物选的很巧,掌柜的是个有心的。”她一边凝眸端详,话音轻软道。
谢兰舟闻之,眼尾微弯,“既能入卿卿的眼,便有几分真本事。”
她轻轻一笑,却未接话。随手挑了一幅字画,展于掌心,粗看上去,是一幅山水清远的景致,画中亭台楼阁一派优雅,香茗绕樱的湖岸边宛若真实般影影绰绰,更妙的是,在画中一角隐约藏了一行小篆题诗,竟有几分仙逸的气韵。
谢兰舟于一旁静静看她,见她细瞅字画时,眉间浮起微微皱意,似在思量。这幅画竟让柳弃月露出如此神色,倒是少见。
“难得你对这画有意,”语罢,便朝那一脸热切的掌柜说道,“此画我府上收了,掌柜的开个价吧。”
掌柜一听,好似当头打了一鞭,却未如外人料想那般满面红光,反倒似打了怵,讪讪地摇手:“谢公子,这画恐是不能卖的。此物唤作‘寻渔图’,乃我这宝楼镇店之物,实属东家从海外携回,特命在此展示,不问价钱,不设买卖。”
谢兰舟神色不改,只转头对掌柜温声询问:“既是至宝,也不妨开价。便是虚高些,这画我也要了。”
掌柜被问得额角见汗,又拱手连连称罪,口中含糊着什么“不敢违嘱”、“主人不允”,既不敢冒犯眼前这贵气逼人的年轻公子,只得硬生生推辞罢了。
柳弃月见状,轻轻放下字画,“兰舟哥哥,既是人家掌柜说卖不得,那我看一眼也算缘分。”她语气清浅,似真个不执着这寻渔图。
谢兰舟闻言,却不甘心。瞧那画上隐约的题诗,他隐约觉得柳弃月目光中的神色非比寻常,只当她是因着姑娘家的矜持而不表露心意,他随即将笑意收敛些许,语气忽而锋利了几分:“既然画既展示于店中,便是图个市面缘分,难道开铺做买卖,却故意设这规则不近来客?”
掌柜神色愈发窘迫,只道:“谢公子莫怪小店,小店无意冒犯贵人,只是我们东家有言在先,小人也无能为力。”
柳弃月见掌柜模样愈发拘谨,意图缓和气氛,便笑着拉住谢兰舟的袖口轻轻一拽:“算了,你又不知我屋里的书画,已有许多。哪里真舍不得这等物件?且依我一回,莫为难了他,我再选些别的东西罢。”
谢兰舟微微低头,瞧见她认真看向自己的眼眸,那神色温柔如春日水波荡漾,竟让满心火气迟疑了些。他轻轻颔首,瞥向那画的目光仍有不甘。
掌柜见状松了口气,忙垂头候着他们挑选其他物什。
柳弃月在铺中逛了一圈,顿住脚步,指向一卷海外绣帛,绣的竟是一幅天竺月夜,星辰点点,莲池摇曳,自有异邦情调:“既不能得那寻渔图,我倒觉得此绣法独特,倒是件情致高雅的好物。”
谢兰舟看了看那绣帛,不由笑道:“你倒真舍了至宝,选了件中规中矩的绣品,怕是哄得掌柜乐得不知怎么好了。”
柳弃月闻言轻嗔道:“得了便好,又不拿着与人争些什么。”她悠悠拈起绣帛细看了一番,也觉绣工极佳,眸中泛起些许亮意。
谢兰舟见她眸光转动的样子,有一种俏皮灵动,仿佛眼头的点翠也灵活若生。他忽生了个念头,便大手一拢干脆将铺子的东西挑了满满几堆,非要递给掌柜付钱,赠与弃月留念,此举倒让掌柜连忙手忙脚乱地称谢,招呼人来将货物一一包好。
离铺时,街市间雨意更浓,柳弃月撑伞,谢兰舟却不知从何处抽了一枝满是雨滴的米兰花,看她漫步之间轻轻别在她发上,温声笑说:“衣衫雅致,发间未免少了些点缀。现在可成了名副其实的坊市娇女。”
柳弃月耳根一红,半掩去羞意,“兰舟哥哥,又揶揄我。”
雨中的泉州河道两岸,灯火柔柔点缀,两人漫步回柳府时,天色颇暗,谢兰舟忽叹道:“此次入京,方知那人人皆盼的官途也未有所想的平坦。”
柳弃月不甚明白,望着谢兰舟隐着几丝倦意的神色,轻声问道:“怎地不太平?你向来处事稳当,这回可是碰到难处了?”她不急不缓,透着江南女子惯有的柔婉,竟让谢兰舟顿了一下。
他垂眸隐去愁绪,似思忖片刻,而后将那伞微微向她倾侧,低声道:“卿卿,京中无外是党争权斗,风高浪险,局中人身不由己。便如阁臣之争,这些人看似只在国本纷争上口舌之斗,实则布局费心,有攻有守,连累着许多无辜人。我虽才学尚浅,但谢家到底是卷入其中的,遂不得太过安稳。”
柳弃月愕然,看着他目色沉了几分,仿佛一团浓云压在他眉目间,别样的让人心疼。她向来未能明了这世间的官宦之事,家中父亲虽偶尔提及,却每每被她略过,京中离泉州太远了些,而柳府老宅内,日日都是风雅之事。
哪里懂得那远在天边的险境?柳弃月此刻听闻种种,竟像隔着帘幕看不见的阴影般令人生出些不安。
“兰舟哥哥,”她稍稍垂下眼眸,“这些事我不懂,但既然你觉得至难,我只盼你万事小心。不论如何,我都在家里等你。”
谢兰舟眼中未觉暖意散开,便抬手覆上她发间那株米兰,笑道:“卿卿只要画你的画,吟你的诗,在我身边就够了,别去费神想这些纷扰。”
柳弃月抬起眼,霎时间只觉得他的眉目如透了夜雨般清润,似执一把伞却轻担山河风雨,她终究一笑,低头继续步行,未再多问。雨声窸窣,阶砖间流着细水光,她踩着伞影的脚步生了几分轻快,偶尔抬目瞧见府门的灯影,心也安然了几分。
柳府门前,早有门房前来探伺,见两人撑伞而归,忙不迭将门帘掀起,众仆上前迎候。谢兰舟拢了拢衣衫低声嘱咐:“早些安顿小姐罢,天气寒凉,莫叫她受了风雨。”
“倒是兰舟哥哥还未用晚饭,被雨湿了衣衫,莫要着了寒气。”她言语间竟露了几分担忧,却未显丝毫突兀。谢兰舟心念一动,只觉她这一句话像融过一口春盏,将心底些许阴郁熨平。
“到底拗不过卿卿,只得听你叮嘱。”谢兰舟语气几许轻盈,却在这一刻不再周旋话锋,他低声将她托付众仆,而后拂袖往雨中走去。只是离门将隐,他驻足回身,看那红灯罩映出的倩丽身影,终还是没说出心底那句守护的话,只笑着摆手,步入雨夜。
“小姐,外头湿重,还是快些到院里暖暖身子。”仆妇轻声劝道。她恍然,回眸淡笑点头,随即步入内院。
内院处,柳枝早已安排妥当,将谢兰舟所买的绣帛、古玩之物放于厅内一侧,温茶香已经备好。柳弃月草草看了一眼,却忽然觉得没了兴致,本想靠在锦榻看书,却不知怎地闭着眼满脑子都是谢兰舟的话,一时难以清静。她即便性情温柔,却也免不了心生疑虑,那京中波云诡谲她鲜少接触,有时恍如置身书影,旁观的姿态,惟愿远在事外,可谢兰舟秋闱在即,若一朝得中,又岂能如她所愿?
内院的案上烧着一炉沉香,约模是越久越觉得冷寂,桌上的温茶逐渐凉了下去。泛黄的烛光摇曳,她细想着,竟不觉案间所置寻渔图又浮于心际。方才铺中那画未能如愿得见,令她心中仍存遗憾。那图上渔舟意境萧索,画意中透出的疏狂清傲,让人心生动念。
到底是少了些缘分,竟是可惜了。思及此,她又起身走向廊外,此刻雨夜如墨,天地间都被这深沉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