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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他的母亲-视角-贺望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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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入了秋,夜里便得了清闲,蚊虫蛐蛐不再大肆喧嚣,天气也不似前阵子那样闷热,缕缕秋风伴着爽朗的凉意溜进了每一间敞开了窗户的屋子里。
贺望生面对着窗户坐在写字桌前,上身只穿了件单薄的贴身背心,虽然他年轻气盛,身子骨正硬朗,但也实在架不住这一股股瑟瑟秋风的侵袭,冷得他双手发凉,身体猛地一哆嗦。
他转过身,手掌向前一伸,将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尾的校服外套取了过来,解开校服拉链,再利落地披到自己肩上,身体一下子暖和多了。
他继续修理自己刚淘回来用了还没几天就坏了的二手相机,他偶尔停下来,仔细查阅摆在一旁的相机维修工具书。
台灯散发出洁白如雪的光亮,照在贺望生柔和稚嫩的颌面上,他专心致志地捣鼓相机里陈旧繁琐的零件,紧蹙的眉头没有得到过片刻的抚平,脸色也越发沉闷。
这个二手相机是他省吃俭用攒了小一年的零用钱才拿下的,购买前,他认真搜索了许多购买二手相机的注意事项,在二手平台蹲了几天才蹲到一个价位适中且不像骗子的商家。
当时他和商家沟通得很顺利,商家义正言辞地向他保证这台相机在功能上没有任何问题。
到货后,他也认真检查了一遍,除了屏幕画面存在细微的模糊,其他都很正常,谁知道今天早上一打开,满屏雪花。
一放学回来,他立刻登入电脑商平台找商家理论,要求退货,意料之外地是商家竟然注销了账号。
他立马反应过来自己被骗了。
第一次在二手平台上交易就碰到这种情况,他不免惊慌失色,毕竟他丢失的钱可不是什么小数目,而是612块钱!612块钱!
他连忙去找客服,希望他们帮忙追回,客服说需要他提供聊天记录和转账凭证并且立即报警。
贺望生是个多疑的人,所以他当时留了个心眼,以防被骗后无法追回,便将自己和商家沟通的全过程录了屏。
可就是报警,他不想报。
他是未成年,报了警肯定需要通知他妈妈,妈妈要是知道这件事一定会生气,责怪他拿着她的血汗钱不用在学习上,搞一些“上梁不正下梁歪”的爱好。
虽然他使用的是妈妈给他的零花钱,但他清楚,在对方眼里,零花钱不用在正道上,就是不用在吃穿和学习上,那就不是他可以随意支配的钱。
贺望生依稀记得,初一时,有本仙侠小说在他们学生口中广为流传,但图书刊物对于当时年幼的他来说太昂贵,那时他一天的零用钱只有五块。
他便花了几毛租了班里一位同学的,还回去时,那位同学抱怨他把书页撕坏了,再也不借给他,还在背后跟其他同学吐槽他没钱买,看别人的还不懂得珍惜,穷人就是不讲究,可根本就不是他弄坏的,到他手上时,就已经是那副残缺的模样。
这句刺耳的嘲讽深深地在烙印在贺望生小小的心脏上,他强忍着愤懑不平,准备上前和气地跟对方解释,证明自己的清白,可转念一想,他没有证据证实不是自己破坏的,又如何叫别人相信,他只好灰溜溜的走了。
从那之后,他意识到,任何东西只有属于自己,用起来才舒心。
所以他一咬牙,攒出了三十块,买了那本小说,那段时间,他早饭都是有一顿没一顿的吃。
他紧紧拥着那本小说,就像拥有了幸福,他再也不用小心翼翼地翻阅书的每一页,生怕给人家弄坏了,也不需要承受接过别人借给他的书时,高高在上的目光。
但回到家,妈妈瞧见了后,立马上前从他手中夺过了那本还未开封的小说,扫了一眼标题,就要没收,并且等会要去他们家楼底下的报刊亭退掉。
他愣住了,委屈如同潮水疯涨,肆无忌惮地涌入贺望生的心头。
他愤怒地质问自己的妈妈,为什么要退掉,这是他用零花钱买的,他辛辛苦苦攒了一个月。
妈妈完全不在乎他为了这本小说攒了一个月钱这件事,只是严肃地告诉他,零用钱也是她赚来的钱,她赚钱不容易,她不希望自己给他的钱花在这种没有价值的东西上。
贺望生失落,妈妈为什么要把他喜欢的小说贬低成一文不值的东西,它明明带给了他愉悦,为了获得它,他花费了很多心血。
他反驳妈妈,妈妈便说小说会影响他的学习,他们家穷,他一定得认真学习,将来成就一番事业,为他们家争光,也是为他自己好,所以它就是没有价值的东西,买这种东西纯属浪费钱。
他向妈妈保证,他明白学习的重要性,所以他只会偶尔看一次,不会影响学习。
妈妈却说他太年轻,自控力低,看了一本保准会想看下一本,就会忍不住去买,最终沉迷小说无法自拔,将自己的学业给毁了,她就是要从源头杜绝。
无论他如何劝说,他的妈妈就是不信任他,甚至开始自顾自哭诉,如果他没有考上重点高中,她为了他,这些年起早贪黑地工作,全都成了徒劳,他体会不到坐在一张硬椅子上枯燥乏味的踩缝纫机的滋味,一整天下来,她腰酸背痛,眼睛都要瞎了,她请求他懂事一点。
贺望生心寒,他不觉得自己不懂事,从小到大,因为家里穷,他从未奢望妈妈给他买什么东西,花零用钱也精打细算,顾虑重重,尽可能能省则省。
因为妈妈工作忙,他也没有要求妈妈陪伴他,从小学到现在,他每天都是独自上下学,就连生病,妈妈都不是第一个陪在他身边的人。
而他的同学无忧无虑,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家长常常伴他们左右。
他从来没有对妈妈抱怨过一个字。
他一气之下指责自己的妈妈不尊重自己的想法,只希望他按照她的意愿行事,如果他不从,就开始用她为他的付出来压抑他,让他愧疚,逼迫他放弃自己的想法。
只是一本小说而已,根本不会影响他,没必要想的那么复杂。
他的妈妈一味地说他不懂,他是为她好,情绪变得急躁起来,作势要去退掉这本小说,还要求他以后不许拿零用钱买这种东西,如果再有一次,就断了他的零用钱。
这分明是赤裸裸地威胁,苦涩与怒气两种情绪交织混合在一起,冲刷了他的内心,他困惑地问妈妈自己真的是她的亲生儿子吗,他的妈妈跟本不爱他,也不是为了他好,只是想控制他。
不出所料,他的妈妈狠狠甩了他一巴掌,大骂他是个白眼狼。
开始翻亲情账,说为了给他一个良好的学习环境,她拼命赚钱,送他去最好的学校,为了他上下学方便,即使她多辛苦点,也特意租学校附近的贵房子,从来也不愁他吃穿,如果这都叫做不爱他,那究竟要做到什么地步才叫爱他。
妈妈的声音哽咽起来,埋怨他没良心,不知好歹,不懂感恩,跟他那个卷款逃跑的爸一样。
他爸是个诈骗犯,还是个惯犯,当年为了诈骗妈妈的钱,用花言巧语蛊惑了他妈,让妈妈爱上了他,还未婚先孕有了他,他们计划着一起分斗买一套房子,再回她妈妈的家里提亲。
不过一直是他的妈妈在外面赚钱,他爸承担了家务,以及照顾他的责任。
两年后,赚够了买个小房子的钱,殊不知,这一切都是他爸的计谋,他爸的目的从始至终是这笔钱,不是这桩婚姻。
贺望生跟自己的妈妈说不通,他也不想要妈妈用金钱堆砌起来的爱,他只想要妈妈纯粹的爱。
她的理解,她的尊重,她的陪伴。
但他明白,他没有办法得到,他无可奈何,只好顺从了妈妈。
中考那年,他学习压力大,买了一个MP3听歌放松心情,他的妈妈下班回来,检查他有没有好好复习。
在他的桌子上发现了这个东西,就一脸不耐烦地说不是告诉了他,不能乱花零用钱。
他迷惑地解释他没有乱花钱,这个不会影响学习,为什么不能买。
他妈妈反问他这个怎么不影响学习?听着歌能好好学习?还说这是电子屏幕,危害视力,当然也不能买。
贺望生回头,目光锐利地盯着他的妈妈,他发现自己面对自己的妈妈竟已无言以对。
他算是看透了,妈妈就是吝啬给他花钱。
他的妈妈觉得他在挑衅她,她直视他,居高临下地说,瞪着她是做什么。
贺望生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摇头,他已无力与妈妈争辩。
他的妈妈再次警告他,这是最后一次,以后不许乱用零用钱,但并没有将MP3拿走,而是说买都买了,也退不了,提醒他学习的时候不要使用,要是发现,就没收,休息的时候可以用,但注意时间。
贺望生觉得自己无可救药,他竟然感觉自己的妈妈似乎没有那么不讲理了。
最终,他放弃了报警,毕竟他是在使用母亲给的零用钱偷偷买相机。
要是能快点长大就好了,到时候他自己赚钱,就实现消费自由了。
贺望生放下螺丝刀和电表,他实在修不好这个相机,他计划着过段时间去相机维修店瞧瞧,为什么是过段时间,他得先攒够钱才能去修。
攒前,贺望生在心里重复了一遍这个词,随后,他在心里感慨道:他真是个大倒霉蛋。
贺望生抬头看看钟,九点半,他决定待半个点再去背物理公式。
他摘掉眼镜,整个人仰面倚靠在椅子上,准备小憩一下。
在阖上眼的那一刻,他想起自己忘了件事,相机得收进抽屉里。
他屋子的锁栓是坏的,他没有办法锁门,他就怕自己睡过头了,母亲十一点来检查他是否按时睡觉,一进门要是看见这个相机,今晚他就得不到安宁了。
要是锁栓能修好就不用担心这么多了,只可惜......
贺望生十三岁入住这里的时候,锁栓就坏了。
起初他不以为意,直到他的妈妈总是不敲门就肆意进入他的房间,他完全没有隐私,他希望妈妈找装修师傅把锁栓修好,但妈妈总是敷衍了事,他干脆自己打电话叫装修师傅来家里修理,可荒谬的是,没过多久锁栓又坏了。
有一天学校停电,学校就提前放学了,他刚一进家门,就瞅见他妈妈正在拿斧头砸锁。
他整个人难以置信地怔在原地,他无法理解妈妈的行为,眼神茫然地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他妈妈回头,他们眼神交汇,妈妈那双原本温柔的眼眸里瞬间变换为惊慌失措,生怕他误会什么似的,小心翼翼地朝他走来,喃喃自语着不似的。
他惊恐不安地瞧着自己的妈妈,手里拿着一把斧头,一步一步慢慢走了过来。
妈妈的眼里充满了渴求,企图让他理解她的用意,悲伤地说他不知道,每次下班回家,她准备去看望他时,正要打开他的门,却发现上了锁,她的心里就莫名的惶恐,为什么要防备她,她是不是和他有了隔阂。
可她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把一切都奉献给了他,他们之间不能有任何隔阂,她不能失去他。
贺望生害怕到手心都被汗水浸湿得无法握紧门把手,眼见与妈妈的距离越来越近,他心里越发紧张,他连忙制止了妈妈向前,颤抖着声音说他说就算锁门,也不会疏远她的,他是她妈,他只是长大了,有时候需要一点私人空间。
但他的妈妈却严厉斥责他撒谎,锁上门后他们就是无法再像以前那么亲近了,因为他总是因为一些借口,把她拒之门外。
贺望生无法否认这个事实,上了初中后,学业繁重,人际关系也变得复杂,贺望生上一天学下来,感觉身心俱疲,回到家,只想自己在屋子里享受每天唯一一段自在惬意的时间,所以他的妈妈过来问候他,他总是在一门之隔后面敷衍应付对方。
他听懂了妈妈的意思,妈妈是希望在她来找他时,他可以随时敞开房门,同对方说笑,但他不愿做出退让,有的时候,他更想独自一人,并不想与他人相处。
他妈妈的表情凝固起来,语气漠然地说她就知道,那就不要上锁了,说她也是太爱他,他一点都不明白。
在听到这句话时,贺望生感到前所未有的愤怒,呼吸愈发急促。
他的妈妈总是在说爱他,却一次又一次令他痛苦、令他为难,让他在愧疚与自我中煎熬万分。
这爱就像一把刀,将他的心脏捅得血肉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