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重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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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似乎都停止了流动。
谢斯南指尖的烟兀自燃烧着，细长的灰烬不堪重负，最终断裂，飘散在两人之间的空气里。
那点微弱的红光，烫不到皮肤，但是明晃晃的热温很烫，在这一刻温度被放大了无数倍，像是灼着他的心。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闻世语走近，近到他能看清对方衬衫领口一丝不苟的折痕，近到他能捕捉到对方身上那股与医院消毒水、与工地尘土、与这潮湿夜晚格格不入的、干净清冽的气息。
是某种雪松混合着书卷的味道，是谢斯南早已远离的那个世界的味道。
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脚跟抵住粗糙的墙壁，退无可退。
这个动作似乎惊醒了闻世语，他那双一直凝在谢斯南脸上的、翻涌着复杂情绪的浅色眸子，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视线缓缓下移，再次落在他夹着烟的手指上。
谢斯南猛地将烟蒂丢在地上，用脚碾灭，动作仓促得近乎狼狈。他把那只手缩回身侧，手指蜷缩，试图藏起那些粗糙的茧子和洗不掉的污迹。
“……闻世语。”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沙哑，陌生，连名带姓，带着一种试图划清界限的徒劳。
闻世语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像是被这生疏的称呼刺到。
他没有应声，只是依旧看着他，目光像是有了实质的重量，压得谢斯南几乎喘不过气。
“你……怎么在这儿？”谢斯南强迫自己开口，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移开视线，不敢再与那双眼睛对视，目光落在闻世语身后不远处晃动的树影上。
“找你。”闻世语的回答言简意赅，声调平直，听不出什么情绪。
“找我……干什么？”谢斯南扯了扯嘴角，想做出一个无所谓的表情，却只牵动了脸上僵硬的肌肉，“我们……好像没什么交集了。”
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虚伪又残忍。那九十九张照片，那些借着补习名义耗在一起的夜晚，那个跨年夜马路对面的凝视……那些被他自己强行尘封的过往，此刻都因为这人的出现，蠢蠢欲动，快要破土而出。
闻世语沉默了片刻。夜晚的寂静被放大，远处马路的车流声变得模糊不清。
“为什么不告而别？”他问。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但谢斯南却敏锐地捕捉到了那平静水面下的一丝裂痕。
为什么？
谢斯南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家道中落，母亲重病，辍学打工，灰头土脸地挣扎在生存线上……这些汹涌的、不堪的现实，如何能对着眼前这个依旧干净、似乎前途一片光明的人说出口？
难道要告诉他，那个曾经假装漫不经心、带着点施舍意味帮他交补课费、请他做模特、给他补习的人，如今连给他买一瓶像样的水的钱，都要掂量再三？
他曾经那么骄傲自负的一个人，此刻自卑却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勒得他呼吸困难。
谢斯南深吸了一口带着霉味和夜露的空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甚至带着点故作的轻松：
“没什么，就是家里有点事，学也上不成了，总得找点活儿干。大家……各奔前程嘛，联系不联系的，也没什么要紧。”
他的措辞疏离又模糊，试图将对方推开到一个安全的、泛泛的距离。
闻世语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很轻微，但谢斯南看见了。他了解闻世语，就像曾经他以为自己了解对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一样。
这个蹙眉，代表他不满意这个答案。
“什么事？”闻世语追问，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执拗。
谢斯南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没想到闻世语会这样直接地追问。这不像他记忆里那个对大多数事情都漠不关心、冷淡疏离的少年。
“都过去了。”谢斯南避开他的问题，抬起头，重新迎上他的目光，努力让自己的眼神看起来和他一样平静，“你呢？高考……考得不错吧？应该能上很好的大学。”
他生硬地转移了话题。
闻世语看着他，那双浅色的眸子在路灯下显得格外深邃，像是能看穿他所有的伪装和狼狈。他没有回答关于高考的问题，而是向前又迈了半步。
距离更近了。近得谢斯南能看清他眼睫投下的淡淡阴影，能感受到他呼吸间带起的微弱气流。
“我找了你很久。”闻世语的声音低了一些，带着某种压抑了很久的东西，“补习班，你原来的家，所有你可能去的地方。”
谢斯南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他没想到闻世语会找他。
在他断掉所有联系，像人间蒸发一样消失之后，这个人，竟然找过他？
“为什么？”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不解，也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的期待。
闻世语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像是要将他此刻的每一个细微表情都刻录下来。他的唇瓣抿成一条直线，似乎在斟酌词语，又似乎在克制着什么。
就在谢斯南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开口了，声音低沉而清晰：
“第100张照片，你还没给我。”
谢斯南愣住了。
他设想过很多种可能，或许是质问，或许是怜悯，或许是单纯的、久别重逢的寒暄。他唯独没有想过，会是因为这个。
因为那张，他最终也没有交给对方，甚至没有勇气再去翻看的，跨年夜的照片。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寒冷的夜晚，躲在树后，看着孤单的闻世语，心脏因为偷拍和即将暴露而疯狂跳动，却又因为能在这个特殊的夜晚见到他，而涌起一种卑微的满足。
闻世语自然发现了他，那转瞬即逝的惊愕过后，他从闻世语的眼神中看到了厌恶。
他的鼻尖猛地一酸，视线迅速模糊起来，他慌忙低下头，掩饰住瞬间失控的情绪。
不能哭。绝对不能在闻世语面前哭。
他死死咬住口腔内侧的软肉，直到尝到一丝血腥味，才勉强将那股汹涌的泪意逼了回去。
再抬起头时，他脸上已经恢复了些许平静，只是眼尾还残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红。
“那张照片……”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拍糊了。早就删了。”
闻世语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那双眼睛太过透彻，让谢斯南觉得自己的谎言无所遁形。
过了好几秒，就在谢斯南几乎要承受不住这沉默的压力时，闻世语才缓缓开口，语气听不出是信还是不信。
“是吗。”
他不再看谢斯南，目光转向医院住院部大楼那些亮着灯的窗口，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有些孤寂。
“你母亲……在这里住院？”他换了个话题，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静。
谢斯南松了口气，又隐隐有些失落。“嗯。”
“什么病？严重吗？”
“老毛病了。”谢斯南不想多说，言简意赅。
又是一阵沉默，这次，闻世语没有再追问。他只是站在那里，像一棵沉默的树，与这夜色融为一体。
谢斯南不知道还能说什么，重逢的冲击，过往的翻涌，现状的窘迫，交织在一起，让他心力交瘁，他只想尽快逃离。
“那个……时间不早了，我明天还要上工。”他找了个借口，声音干巴巴的，“你……也早点回去吧。”
他说着，就要从闻世语身边绕过去。
就在他与他擦肩而过的瞬间，闻世语忽然动了，他伸出手，一把抓住了谢斯南的手腕。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带着微凉的体温，力道却很大，不容挣脱。
谢斯南浑身一僵，像是被电流击中。手腕处传来的触感清晰无比，与他皮肤上粗糙的纹理不同。
他愕然转头，对上闻世语转过来的视线。
“谢斯南，”闻世语看着他，眼神深沉，里面翻涌着他看不懂的暗流，“把你的联系方式给我。”
不是询问，是要求，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
谢斯南看着他，看着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里面清晰地倒映出自己此刻慌乱无措的样子。
他心脏狂跳，几乎要撞出胸腔。
他该拒绝的，他应该甩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将这个人，将这些扰人心绪的过往，彻底隔绝在自己的生活之外。
可是，手腕上传来的力道和温度，还有闻世语眼神里那种他从未见过的、近乎固执的坚持，让他失去了拒绝的力气。
他像是被蛊惑了，又像是某种潜藏已久的渴望终于破土而出。
他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带着认命般的妥协，报出了一串数字，是他的手机号。
闻世语松开了手，拿出自己的手机，熟练地输入号码，拨通。直到谢斯南口袋里那只老旧手机发出嗡嗡的震动声，他才挂断。
“存好了。”他看着谢斯南，语气依旧没什么波澜，“我会联系你。”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迈开长腿，径直走进了夜色里，背影挺直，很快消失在拐角。
谢斯南还僵在原地，手腕上似乎还残留着那微凉的触感。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腕，那里仿佛还烙着对方的指印。
夜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他却觉得被抓住的那一圈皮肤滚烫得吓人。
他慢慢地、慢慢地蹲下身，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将脸埋进膝盖。
完了。
，还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