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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漫长的告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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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应怜去世三年后,沈倦搬离了北京,在江南一个温润安静的小城定居。他买下了一座带小院的旧式民居,白墙黛瓦,院子里有一棵年岁久远的梅树。
邻居们都知道,新搬来的沈先生是个温和又有些孤僻的学者模样的人。他很少出门,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家里。令人好奇的是,他似乎并非独居。
“沈先生,又给太太带花啊?”清晨,卖花的阿婆总会看到他精心挑选一束带着露水的白色雏菊。
沈倦会露出一个极浅却真实的微笑,点点头:“嗯,她喜欢。”
他提着菜篮去市场,会认真地跟鱼贩讨论哪种鱼更鲜美,会仔细挑选最新鲜的蔬菜,嘴里偶尔会低声絮语:“嗯,今天给你做清蒸鱼好不好?……不行,太油腻了?那喝点粥吧,我熬了你喜欢的鸡丝粥。”
他家里的布置,永远是双人份。茶杯,碗筷,拖鞋,睡衣……甚至洗手台上,也永远摆放着两支牙刷,一支他的,一支女士的,粉色的那把,牙刷毛已经有些旧了。
书房里,靠窗的位置永远放着一把铺着软垫的藤椅,旁边的小几上,总会放着一本翻到一半的书,一杯似乎刚倒上、还冒着微弱热气的花茶。仿佛它的主人只是暂时离开,片刻就会回来。
沈倦会坐在书桌后,处理一些远程的工作邮件,偶尔抬起头,对着那把空荡荡的藤椅温柔地笑笑,仿佛在说:“你看,我又忙工作了。”
傍晚,他会搬两把椅子到院子里,泡一壶茶。他坐在其中一把上,另一把空着。他就对着那把空椅子,絮絮叨叨地说着一天里琐碎的小事,说邻居家的猫生了崽,说梅树打了花苞,说今天在书上读到了一句很有趣的话。
他的表情那么自然,眼神里带着真实的、对着挚爱之人时才有的专注和温柔。仿佛那个空椅子上,真的坐着一个安静聆听的女子,正用她温柔的目光,包容着他的一切。
他没有表现出任何歇斯底里的悲伤,也没有逃避关于“她”的话题。他平静地,甚至是幸福地,活在一个有“她”存在的世界里。
岁月就在这看似平静的假象中,缓缓流淌。
十年,二十年。
沈倦的鬓角染上了白霜,挺拔的背脊也开始微微佝偻。但他依旧保持着那些习惯。买花,做两人份的饭菜,对着空椅子说话。院子里的梅树花开花落,那把藤椅的垫子换了一个又一个,旁边小几上的书也换了一本又一本。
他像个最精密的钟表,一丝不苟地维护着这个只有他一个人参与的“二人世界”。
偶尔,会有不懂事的孩子扒着院门好奇地张望,问:“沈爷爷,你总是在跟谁说话呀?”
沈倦会摸摸孩子的头,眼神悠远而温柔,轻声回答:“在跟一个……很重要的人说话。”
“她在哪里呀?我怎么从来没看见过她?”
沈倦会沉默一下,然后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又指了指院子里那棵沉默的梅树,微笑着说:“她在这里,也在那里。她在每一个地方。”
孩子们听不懂,只觉得这个爷爷有点奇怪,又有点可怜。
没有人知道,在无数个深夜,当万籁俱寂,沈倦会独自坐在那把空椅子旁边,握着胸口那个冰冷的树脂吊坠,一坐就是整夜。月光照在他布满皱纹却依旧英俊的脸上,那双向来温和的眼眸里,是无人能窥见的、深不见底的痛苦和清醒。
他不是疯了。
他是太清醒了。
清醒地知道她已经不在了,清醒地记得她死在那个雪天,清醒地感受着每一分、每一秒失去她的钝痛。
正因为太清醒,太痛苦,他才为自己编织了这个巨大的、温柔的谎言。他选择活在这场自我欺骗的戏剧里,扮演着一个失去挚爱却依旧能与她相伴的未亡人。
因为只有在谎言里,她还在。
只有活在这个虚构的世界里,他才能继续“爱”她,才能让自己那颗早已随她死去的心,勉强跳动。
又是一年冬末,梅树上的花苞蓄势待发。沈倦的身体已经非常衰弱了,他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卧室的床上,窗户正对着那棵梅树。
一个阳光很好的午后,他精神似乎好了些,坚持要搬到院子里的椅子上坐坐。邻居帮忙把他安置在椅子上,铺好了厚厚的毯子。
阳光暖融融的,空气里有泥土和即将绽放的梅花的清冷气息。
沈倦靠在椅背上,眯着眼睛,看着那棵梅树。另一把椅子,依旧空着,放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他看了很久,然后,极其缓慢地,伸出手,轻轻放在了旁边那把空椅子的扶手上。仿佛那里,正搭着另一只苍老却温暖的手。
他喃喃自语,声音苍老而沙哑,带着一种卸下所有重负后的平静:
“应怜……院子里的梅花……就要开了……”
“今年……我可能……等不到它们全开了……”
“这几十年来……委屈你了……一直……陪我演这场戏……”
他的嘴角,浮现出一抹极其复杂,却又最终释然的微笑。那笑容里,有愧疚,有疲惫,更有一种穿越了漫长时光的、深沉的温柔。
“现在……”
他顿了顿,呼吸变得有些微弱,目光却异常清澈地,望向那把空椅子,仿佛穿透了虚空,终于看到了那个他思念了一辈子的人。
“戏……演完了。”
“我……也终于……”
“可以真真正正地……”
“去見你了。”
话音落下,他放在空椅子扶手上的手,缓缓滑落。
眼睛,安然地闭上。
嘴角那抹释然的微笑,凝固在了布满皱纹的脸上。
阳光依旧温暖,院子里的梅树,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枝头的花苞,似乎在这一刻,悄然绽放了一朵。
洁白,安静。
如同几十年前,那个沉默地爱了他一生的女孩。
他清醒地欺骗了自己一辈子。
用一场漫长的、只有他一人的道别,走完了充满悔恨与思念的余生。
直到最后一刻,他才允许自己,结束这场演出,奔赴那场迟到多年的、真实的相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