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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回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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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清辞立于将军府正厅廊下,纤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袖口银线绣纹。院中石榴尽凋,枯枝如铁,直指铅灰天穹,恰似她三载悬心。
 
 “夫人,将军仪仗已过永定门,约莫半个时辰便至。”管家福伯躬身禀报,声息谨慎。
 
 她缓缓抬眸,眼底掠过一丝惶然。与萧策成婚三载,相见不过屈指。合卺之夜他便奔赴边关,此后三秋,唯见北地传来的军报,字字关隘烽火,从无半句家常。于她而言,这位镇北将军更像是活在诰命文书里的虚影,十七岁破匈奴,二十岁封将,是少年英雄,亦是帝王心中那根“定北柱石”。
 
 她垂首整了整湘妃色衣襟,深吸寒气。这三载,她恪守妇道,将将军府打理得纹丝不乱。非惧人言,唯愿他归来时,见府邸安稳,能稍减后顾之忧。
 
 “晓得了。”声如碎玉,“备好兰汤金疮药,将军箭伤未愈,不可轻慢。西跨院暖阁的地龙先烧起来,北地苦寒,将军恐难耐京师湿冷。”
 
 福伯领命退去,廊下惟余孤影。寒风卷着雪沫扑面,她却浑然未觉。三日前雁门关军报犹在耳畔,萧策中箭,圣旨随即而至,以“养伤”为名急召归京,兵权暂付副将。
 
 京中皆道圣恩浩荡,唯她记得父亲临终告诫:“萧策功高震主,汝既入将军府,当谨言慎行,为他留一退路。”所谓养伤,实为削权。那个在沙场叱咤的将军,归来面对的恐非荣宠,而是暗潮汹涌。
 
 “将军到,”
 
 府门外唱名声起,她急敛心神,提裙相迎。
 
 玄甲侍卫簇拥着黑漆马车停驻。帘栊掀处,一道挺拔身影踏镫而下。玄色锦袍衬得他面色愈显苍白,唇间犹带病气,通身凛冽却未减分毫。
 
 沈清辞心弦骤紧,垂首敛衽:“妾身恭迎将军归府。”
 
 萧策目光扫过,似寒刃剖玉。她只觉得脊背生凉,知他定不记得自己容貌。
 
 “起。”声若沉钟,带着伤后喑哑,“有劳夫人打理府务。”
 
 言语间辨不出喜怒。她侧身引路:“妾身备妥暖阁汤药,请将军移步静养。”
 
 萧策颔首前行,步态微见虚浮。望着那道宽阔却单薄的背影,她心底忽生怜意。浴血沙场三载,归来竟陷如此境地,想来胸中定有块垒。
 
 暖阁内药香氤氲,地龙暖意熏人。她亲手奉上青瓷茶盏:“将军用些热水暖身。”
 
 接过茶盏时,他指尖不经意掠过她手背,她如触炽炭般急缩。垂眸掩去慌乱:“已遣人请太医,将军若有需,但凭吩咐。”
 
 萧策饮罢环顾,见屋内陈设清雅,案头《孙子兵法》摆放齐整,连砚台都是他惯用的歙砚。目光终落于她身上,乌发如云衬得玉颈愈显纤弱。这三载他几乎忘却这位太后钦点的夫人,如今看来,倒比传闻更见慧心。
 
 “府中诸事,皆由你操持?”他突然发问。
 
 她微怔:“将军远征,妾身自当尽心。”
 
 “嗯。”萧策闭目倚上软榻,不再多言。
 
 她敛衽告退,行至门边忽闻内间传来压抑咳声。脚步微滞,终是未回首,悄然离去。
 
 回到东厢,她方舒得一口气。临窗望雪,轻声自语:“将军归来矣,然这京华风雨,又当何如?”
 
 前程未卜,惟愿守此府邸,为他挡去些许暗箭。纵使君心无她,纵使姻缘皆系一纸婚书,她亦当尽妻子本分。
 
 自踏入将军府那日起,她的命途,便已与他生死相系。
 
 晨光熹微时,沈清辞对镜理妆。见窗外雪霁,便移步西跨院。
 
 暖阁外闻得福伯声:“将军,本月账册俱已核验,采买诸物亦入库,请将军过目。”
 
 “交由夫人便是。”萧策声带慵懒,似晨醒未足。
 
 沈清辞推门而入,见那人倚在软榻,锦衾覆身,面色较昨日稍霁。福伯捧册侍立,见她至,躬身呈上账目。
 
 “妾身请将军安。”她敛衽为礼。
 
 萧策抬眸:“起。福伯,将账册交与夫人。”
 
 待福伯退去,阁中唯余二人。沈清辞展册细观,见墨迹工整,条目分明,这是她三日不眠悉心整理之作。
 
 “账目皆已核验,采买诸物俱按例置办。将军若有疑,妾身当细禀。”
 
 萧策凝眸相望:“三载府中账目,皆由你亲核?”
 
 “然。”她垂首应道,“府中庶务虽繁,然钱粮事关根本,不敢假手于人。”
 
 静默片刻,他忽问:“吾惯用军中金疮药,府中何以有改良之方?”
 
 她心弦微紧,从容答曰:“将军常年征伐,旧伤易发。妾偶得良医指点,言军中药剂虽效迅,然刚烈伤本。故请其稍作调剂,减其峻烈,增以温养。已着人试过,并无不妥。将军若存疑,不用亦可。”
 
 萧策眸中掠过惊异。未料这看似纤弱的女子,竟连伤药细微处皆顾及。良久方道:“有心了。”
 
 三字入耳,她心间暖意暗生。知他素来惜字如金,得此认可已属不易。
 
 “此乃妾分内之事。”声若蚊蚋。
 
 忽闻婢女禀报:“夫人,采买之物已至府门,请夫人验看。”
 
 见萧策颔首,她敛衽欲退:“妾且去处置,稍候再来看顾将军。”
 
 出得暖阁,见数驾马车停驻府前。管事趋前奉册:“夫人,本月米粮,布帛,药材诸物俱在此,请夫人验看。”
 
 沈清辞执册细核,素手翻检,眸凝精光。每验一物必再三审视,寒风卷起紫罗裙裾,其身姿却纹丝不动。管事暗叹:夫人年虽少,处事之谨,竟胜从前诸管家多矣。
 
 暖阁内,萧策隔窗相望。见那抹紫影立于寒风之中,时而垂首核册,时而伸手验物,神情专注竟不逊沙场点兵之将。
 
 这与记忆中那个只会抚琴作画的闺阁女子相去甚远。原以为不过是太后指来的柔弱美人,未料竟将府中打理得如此井井有条。
 
 忽忆三载前合卺夜,红烛未烬便策马离京,连她眉目都未曾看清。如今想来,倒是自己疏忽了。
 
 沈清辞验罢诸物,吩咐入库。转身却见萧策立于廊下,目光正落在她身上。
 
 心下一惊,急步上前:“将军何以立于风口?箭伤未愈,恐受寒邪。”
 
 “无妨。”他声调渐缓,“屋内气闷,稍作舒展。诸物可都妥当?”
 
 “俱已验毕,并无疏漏。”
 
 “辛苦。”二字出口,她心湖微漾。
 
 抬眸恰与他目光相接,那昨日还冷峻如冰的眸中,竟添了几分暖意。
 
 “妾身不敢言苦。”玉颊微赧,声若琴弦轻振。
 
 萧策见她粉腮生晕,心下微动,转眸道:“风急,回罢。”
 
 “是。”她随其后步入暖阁。
 
 奉茶时,他忽道:“府中诸事,你打理得极好。”
 
 她心喜难抑:“蒙将军谬赞,妾不过尽本分。”
 
 “非止本分,”他凝眸相视,“这三载,辛苦你了。”
 
 一语如春风化雪,她眼眶微热,急垂首掩去情思:“但得将军无后顾之忧,妾便心满意足。”
 
 萧策默然,然她已觉其间隔阂稍减。
 
 晨光初透棂纸,沈清辞正执笔校核府中名册,忽闻前院喧声。搁笔询之,侍婢急禀:“户部李侍郎至,言探将军病,现候于正厅。”
 
 心念电转。李侍郎乃朝中趋炎之辈,此时登门,其意昭然。她略整钗环,吩咐侍婢:“且告李大人,将军夜来创痛复发,未便见客。吾即往。”
 
 至正厅,见李侍郎虽执茶盏,目色游移,四顾打量。见她入内,急起身作揖:“下官参见夫人。”
 
 “李大人请坐。”沈清辞浅笑颔首,命侍续茶。
 
 李侍郎目带探询:“不知将军贵体若何?下官闻将军中矢,特来问安。”
 
 她轻抿茶汤,缓声道:“承蒙挂念。将军虽无大碍,然昨夜感寒,创处作痛,正自将息,未便见客,还祈见谅。”
 
 李侍郎目色微黯,复笑曰:“无妨。不知将军何时可愈?朝中皆盼将军早康,再为陛下分忧。”
 
 沈清辞心下了然,此乃探听兵权归属之机。遂搁茶盏,声色平和:“太医言将军常年征伐,元气有损,此番须静养为宜。至若朝务,将军但思疗伤,余者未暇顾及。”
 
 “夫人明鉴。”李侍郎捋须而笑,“然北境不宁,匈奴蠢动,满朝唯将军可当此任。陛下召归疗伤,想必亦望将军早返沙场。”
 
 此言暗藏机锋,她从容应道:“陛下体恤,妾与将军感念五内。将军尝言,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但有所命,万死不辞。”
 
 语毕,但见李侍郎神色一滞,强笑曰:“夫人深明大义,实乃将军之福。”忽转话锋,“今军中由副将暂代,不知将军作何想?”
 
 沈清辞执盏掩眸,声若寒泉:“军国大事,自有圣裁。妾一介女流,安敢妄议?将军既在养疴,更不当过问。大人若有疑,当询兵部。”
 
 李侍郎笑容僵滞,知难再探,遂起身告辞:“既如此,下官告退。”
 
 送客归来,沈清辞敛去笑意。方转入西跨院,却见萧策立于廊下,显已知晓前事。
 
 “将军何以立此风口?”她急步上前,玉指微抬复垂。
 
 萧策目光掠过她睫上未化的雪珠,声较往日温和:“闻前厅喧嚷,出来一观。李侍郎已去?”
 
 “已去。”她垂首捻袖,“名为探病,实则打探军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