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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灵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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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梦里有雨》
文/赴春深
“灵车通往你的梦,你的梦里有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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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下班坐上回家的公交车时,在浓烈的汽油味下,江寄海把车窗拉开一条缝隙,而后戴上耳机,开了导航与音乐,就闭着眼倚着窗睡了过去。
今天是格外疲惫的一天,江寄海在意识尚还清明时想。
她是一名幼儿园老师,而今天的幼儿园里,小朋友们不知道发了什么疯,从早上开始就闹,上午几个吵架的打架的,中午闹着不吃饭,午睡的时候几个小朋友公然在寝室里唱歌跳舞,折腾到下午放学时,江寄海发觉自己半条命都没了,喉咙里干涩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怨不得网上有人说幼儿园教师赚得都是精神损失费。
一天下去,耳朵险些聋掉,眼睛差点被戳瞎,还没工作一年,自己就要被工作培养成残疾人,江寄海忍不住想,如果那个小朋友的手真戳进自己的眼里就好了,瞎了就瞎了,狠狠敲诈一笔,最好是把后半辈子的窝囊钱敲诈够,这样她也有勇气辞职了。
身体随着公交车摇摇晃晃越来越放松,耳机里的音乐舒缓地流动着,思绪也越来越混沌,江寄海原本只想假寐,但随着一天复盘完,脑子也彻底宕机住,她竟然真的要睡着了。
N市经常在修路,一条路修个百八十遍,只为带动市政府的GDP数据往上攀一些些。江寄海习惯了坑坑洼洼的面,却在囫囵一觉醒来时,意识到自己这次回家的路似乎过分平坦,平坦到她竟然是被自己耳机里的导航叫醒,而不是被颠簸的公交车震醒。
听到耳机里的声音从“下一站下车”变成“本站下车”,江寄海终于舍得睁开眼,睁开眼后,公交车也随即停下,她却不敢起身。
目之所见是浓郁的黑,黑到几乎江寄海要怀疑自己的记忆是不是被篡改过,那个小男孩在中午的时候是不是已经把她的眼睛戳瞎了,而有关下午,下班回家的记忆都是入院治疗的一场梦。
深吸一口公交车里混着浓烈汽油和外面丝丝缕缕的夏天下过雨后清新的泥土气息的味道,江寄海竟然对那股汽油味感到亲切,她用力揪了把自己小臂上的皮肤,丝丝缕缕的疼告诉她一切都是真实。
公交车已经停了一分钟了。
江寄海忽地察觉到一抹光芒,抬眼看去,那是公交车前方的指示牌,正常的车上一般显示时间,黑底,红色的LED灯勾勒出几个规整的数字,此刻那抹红色的灯依旧,在黢黑的环境里格外渗人,她看到那是几个数字。
正辨认着那些数字,后颈突然传来一阵凉薄的气息,江寄海身体一僵,过往所有看恐怖电影的记忆袭来,她一动不敢动,冷汗从额间跌落,她扶着前排的车座,吞咽几次口水,试探性地让自己靠上椅背,下一刻——
喇叭声响彻整个空间。
江寄海被吓到,她颤抖着身子,抱着某种必死的决心转头看去,手指紧紧攥着前排座椅,一片黑,她什么也看不清,只有后座的窗口大开着,夜风从外面同样一片黑漆漆的空间里钻进来。
心脏还未落回身体里,一道粗粝的声音紧接着响起:“该下车了。”
江寄海僵着脸看向车头,黑漆漆的环境里,只有一丝幽蓝的光,她仍旧什么都看不清,喇叭声再度响起,紧接着是公交车里熟悉的甜美的带着机械感的女声:“旧门站到了,请您拿到自己的行李用品,有序排队下车。”
风似乎更浓烈了,刮得江寄海脖颈泛起疼痛来,她咬着唇,攥着自己的帆布包,做了几个深呼吸,而后挪动了自己的左脚,再就是像中了膝跳反应一般的速度迅速站起身,迈开腿,一路跑到后车门,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公交车在她冲出去的一刻关上车门,沙尘扬起,糊了她一脸,汽车尾气毫不留情地往她五脏六腑钻,刺得江寄海连呛了好几口气。
但好在,终于离开了那辆诡异的公交车,江寄海拿起电量还有一半的手机,颤抖的手指点了几次,终于点开了手电筒,一抬起来,一张脸出现在眼前。
“啊啊啊——”
她终于没忍住,放声尖叫了起来。
足足半分钟,对面那人从江寄海开始尖叫时,就十分习以为常地捂住耳朵,目光平静地看着江寄海。江寄海也终于反应过来,那是个人,真人,是个长相秀气的女生,看着年纪不大,见江寄海嘴巴合住,冷静下来,女生放下手,十分友好地做了个自我介绍:“我叫舟是,灵车的第二十七号乘客,你应该是二十八号。”
江寄海听了这话,看着舟是的目光里是明晃晃的打量,直到确认舟是的确是个地球人后,才呼出一口气:“我叫江寄海,‘江海寄余生’的寄海,我不知道……我是几号乘客,或者说,灵车是什么。”
舟是点了下头:“嗯,毕竟车内环境昏暗,能看清数字的寥寥无几,我的数字也是上一个人告诉我的。”
“上一个人?”江寄海奇怪地问。
“对。”舟是解释了下,“这的确是个我们无法解开的现象,奇怪的公交车,漆黑的环境,若隐若现的她人呼吸,但我们是人这点是确定的,上一个人告诉我,这车叫灵车,她是第二十六号乘客,灵车一趟只送一个人,所以我是第二十七号。”
江寄海呆呆地发出一个音节:“哦……”
她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到现在还没看过手机,于是急忙拿出手机,刚刚害怕的时候,不小心连按了两次关机键,手电筒自动熄灭了,但四周似乎比在车上好一点,有股莹莹的光。
按亮屏幕,刘海屏上方信号栏为空的图标闪进眼眶,江寄海其实早有预料,然而心底还是很难过,她把所有能打开的APP都试着打开了一遍,什么用都没有,连时间APP都停止更新,一切停留在傍晚六点,那是她预估能到达家中的时间。
看着江寄海连番的举动,舟是未置一词。这很正常,她刚被破公交车运来这个地方的时候,比江寄海还不冷静,然而现代社会尽管以“唯物主义”为主要的轴运行了整整几百年,唯心主义仍旧高立旗帜,不为什么,因为世界上的确存在某些科学无法解释的现象。小时候看奇异书籍,长大后看网友的故事分享,总有那么几个现象,说不清,道不明,只能交给两个字——“冥冥”。
人类自以为能上天入海,却始终窥不破天光外的那方世界。
舟是在被送到这地方的第一刻就已经觉得自己倒霉,然而再倒霉,也总要活下去,很奇怪,没缘由,但就是不想去死,尤其是这么稀里糊涂地去死。
她唤江寄海:“聊聊吧。”
江寄海被唤起思绪:“聊什么?”
舟是说:“聊聊你今天去过哪,做了什么,聊你的过去,你的人生。”
江寄海不解地看着她。
舟是叹气:“那我们能做什么呢?”
江寄海却问出一个她似乎忽略已久的问题:“你到这里多久了?”
舟是一怔,大脑左侧突然止不住地抽痛,她呼吸急促,险些站不稳,江寄海连忙伸手扶了她一把,听到她喃喃的声音:“多久……时间?”
回忆是一把要切开头颅的刀。
舟是已经不记得时间了,她仿佛自踏上这片漆黑的土地起,就一直在这。她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来到,也不记得自己来了多久,只知道,灵车到站了,她要迎接下一个人。
江寄海看着她呆愣的模样,忍不住轻声:“你是不是已经忘记了?”
舟是茫然地点了下头。
江寄海却说:“可我也忘记了。”
“我忘记了自己是谁,做什么工作,为什么要坐公交,为什么会在这里,我只记得,刚刚我打开了手机,要找什么,被你喊住,我要问你问题,但我不知道该问你什么问题。”她秀气的眉微微蹙起,“我刚刚说了什么?”
她们两个人面面相觑。
良久后,舟是问:“你刚刚问了我什么?”
“嗯?”江寄海抬头,“我有问你问题吗?”
舟是:“那是我听错了吧。”
江寄海点了下头,又定睛看了舟是几眼,才犹疑不定地问:“你有没有感觉,四周好像亮了一点?”
“好像是。”舟是说,“好像没那么黑了。”
江寄海又问:“它之前很黑吗?”
舟是点头:“很黑,黑到什么都看不清。”
江寄海懵懂地“哦”了声。
她们又不约而同陷入沉默,在这一点上,她们总是默契非常。舟是已经站不住了,她盘腿坐在地上,四周空空荡荡,但好在地面还是地面。
江寄海则半蹲着,她有一些轻微的洁癖。
这念头浮出脑海时,江寄海一怔:“我有洁癖吗?”
听到声音,舟是回了头:“嗯,你说什么?”
江寄海捂着自己的左半边脑袋,疼痛几乎是一瞬间席卷而来的,舟是一只手扶住她的胳膊,另一只手安抚性似的拍着她的背。
顶着剧烈的疼痛,江寄海一字一字地说:“我……没、有……洁、癖。”
舟是听清,应声:“嗯,你没有洁癖。”
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时,她惊讶地看着江寄海。
江寄海则扣着自己左半边的头,疼痛使她在说出口的一瞬间就忘记了自己说了些什么,但好在有舟是,舟是清晰又平缓的语调一直重复着那句“你没有洁癖”,直到江寄海平复下来。
她再次重复:“我没有洁癖。”
“我是江寄海。”她轻轻地说:“我是江寄海,江寄海没有洁癖。”
舟是也应和:“江寄海没有洁癖。”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应声,但这几乎是她的一种本能,一种本能告诉她,要应下这句话。
话音落下,四周又明亮了一些,世界是空空的,茫茫的,江寄海这回不需要手机手电筒的光,就看清了舟是,被幼儿园小朋友用彩笔涂得乱糟糟的白色的卡通T恤,隐约能看出一辆车和一只猫似的图案,她的头发柔顺地披在肩膀上,戴着单枚蓝牙耳机,嘴角下方有一颗颜色很淡的痣,她说她叫舟是。
江寄海的手已经伸了过去,摸到了一手硬邦邦的东西,触感很奇怪,不像人,像玻璃,是玻璃吗?江寄海手指一曲,叩了叩,舟是身上发出“铛铛铛”的清脆声响。
舟是是玻璃。
舟是怎么可能是玻璃?
她用力地再次伸手推过去,疼痛感从手心蔓延,直到心底——舟是是玻璃。
荒诞的观念还没在脑内沉下来,四周似乎又明亮了些,她看清了天,雾茫茫的天,像N市十几年前的样子,霾和雾交错而上,灰蒙蒙的笼罩大地。
“舟是——”江寄海大声喊,“舟是——!”
天空又灰了一点。
江寄海突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疑惑地收回自己因为反复拍打玻璃窗而红肿的手,看着玻璃展柜里那个对比起人体大小一比一制作的人模,很纳闷地扣住自己的双手,慢慢捋着每一寸红肿的皮肤,以期减少疼痛。
她收回自己茫然的视线,缓慢地转了身,看到了公交站,江寄海一步一步地走过去,站在公交站里,坐在等候的木质长椅上,街道安安静静,她看向站牌,文字重重叠叠,隐约浮出几个字:旧门站。
旧门站。
江寄海的脑海里骤然跳出一些零散的,难以连续下去的画面片段——
一辆公交车摇摇晃晃地驶在一条看不大清晰的路上,浓重的雾裹着车辆,车上有人,有大爷大婶们的唠嗑声,有顽皮的孩童被司机师父警告要坐好,有一个女孩,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倚着窗,闭着眼,耳朵里塞着枚小巧的蓝牙耳机。
(二)
N市在上世纪末发生过一起重大社会公众事件。
121路公交车是N市的一条环线公交,起点是N市市中心,终点是N市市郊的旅游景区,以奇伟瑰丽出名的市内旅游胜地洪山,海拔263米,暑期的避暑专用景点,亲子周末的好去处。
江寄海的工作场地,向阳幼儿园也在这条线路的必经之地上,于是那个夏天,她每天要在早上六点起床,以近一个小时的车程抵达幼儿园,又在下午五点结束工作后,乘坐公交车回家。
发生意外的那天是夏天的最后一个礼拜,突发暴雨,车道上泻下泥石流,公交车还在行进路上,就被雨水糊满车窗,几乎是一瞬间的事,车胎滑动,车辆坠落山崖。
车内26名乘客连同司机在内总共27位市民,无一生还。
自那年后,121路公交车所经车道加装了护栏,以及改换了车型——市政府将所有的121路公交车都换成了大巴车,并要求乘客系好安全带后,司机才能出发。
27条人命沉甸甸的,笼罩在这条盘山公路上。
最年轻的也不过二十二岁,刚刚大学毕业,才出来工作一个多月,而多数受害者都是年逾古稀的老人,几乎每隔几天会上下山往返一番,来市里看看孙辈,但也的确不习惯城市的生活。
公交车失事后,全市26户人家在那一年几乎同一天办了丧事,有的是喜丧,有的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只有一具尸体,由公安部门辅助丧事办理,那是个孤儿,没人认领尸体,于是只能由公安部门联系殡仪馆和墓地。
墓碑上,是一张女孩风华正茂的照片,生卒年俱全,她拥有二十二年七个月零十一天的短暂年华。
她的名字叫江寄海。
父母为她取名寄海,愿她一生豁达宽阔,却不成想,二十二岁的女孩永远受困在一辆开不到尽头的公交车上。
反反复复地,上车,下车,看着一个又一个灵魂被亲人接走,她贴心地为他们计数,却始终没等来一个人来告诉她——“我来接第二十七号乘客回家。”
江寄海茫然地坐在原地,一寸寸地揉搓着自己因过度用力而红肿的手掌,眼神涣散地看着越来越亮的天空,忽然有一丝丝地想哭,这想法骤然浮现,眼角便沁出一滴泪,她眨了眨眼,看着空洞的世界。
“为什么呢?”
“为什么我会这么难过?”
江寄海想不起来,她并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她只是站起身,又顿顿地往前走着,世界上所有的人都说,要往前走,只有往前走,只有希望。
很奇怪。
江寄海疑惑地抿了下唇——谁说过的话,为什么会在她的脑子里?
可惜我好像有点走不动了。
又一道声音,在她耳畔响起,江寄海惊疑不定地顿住脚步。
那就坐上车吧,坐上车才有希望。
江寄海这么听到,又这么看到。
一辆破破烂烂的公交车突然出现在她眼前。
车门开着,司机淡淡地瞥她一眼,一言不发,江寄海上了车,车辆随即启动,穿梭在白茫茫的世界中。
司机在讨厌我。
江寄海钝而迟疑地想。
可是他为什么要讨厌我?
江寄海闭上了一会儿眼睛,复又睁开。
不,他不讨厌我。
江寄海混混沌沌地想:没有人讨厌过我。
怎么会有人讨厌我?
江寄海的脑海中闪过一些画面——有一个夏天,她从一座建筑中走出来,路上铺满了鲜花,尽头是一只匍匐在地上的灰色的猫,它的肚皮随着呼吸一停一顿,富有节奏,路边有人为她送上鲜花,江寄海的注意力被短暂剥夺。
他们为她递上鲜花,这当然不是讨厌。
所以下一刻,画面猛然间破碎,一块块地落在地上,像是玻璃,江寄海看着那些闪射出几缕光芒的,落在地上的小碎片,一时之间失了神。
她直觉那对她很重要。
却又在想要伸手触碰的时候,疼痛感充斥大脑。
——嘭!
玻璃碎得更厉害了一些,有一些渣子渗进了她的眼睛,这一刻,江寄海恍恍惚惚间想到自己在某一年学过的一个常识:光的传播速度快于声音。
所以雷雨天时,闪电比雷声更早出现。
下雨了。
雨滴一大颗一大课地砸在江寄海的脸上,还没得及处理的眼睛已经被异物感包围,疼痛席卷大脑神经,她试探性地睁开眼,察觉到一股液体顺着眼角,淅淅沥沥地滴了下去。
雨越下越大,视线随之越来越模糊。
江寄海觉得自己很痛。
直到这一刻,某些场景后知后觉地重现在意识里,江寄海才想起来,自己似乎坐在一辆公交车上。
那辆公交车理应开回到她的家门前,而不是此刻,将她的身体框住。江寄海试过几次,但仍旧迈不动步伐,伸手也探不到边境,她只抓到了一手黏腻的,像清水放了一夜海鲜产品后变得浑浊的触感,潮腥味见缝插针地往鼻腔里钻,雨似乎下得也越来越大,哗啦啦的声音一股又一股地淹没了她所有的神经,连同疼痛感一起——“嘶啦”一声,似乎有什么断裂了。
江寄海猛地睁开眼。
(三)
世界突然变得很清晰。
她清晰地看到君子兰在花盆里晃动了一下,似乎是有风吹过,连同作为背景板的深蓝色窗帘也很轻地晃动了一下。
她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眼睛有一种干涩感,但那不痛,只是和过往一样,熬过夜写完教案后总是这样。
她下意识地抬手揉了下眼睛,没有什么异物,没有想象中的玻璃渣,碎片。
她的世界很明亮。
“寄海。”
有人喊她的名字。
江寄海回头看,是一个女人,长相秀气,穿着身白大褂,胸前挂着一张名牌:疗愈师舟是。
像是一根细小的针推进大脑皮层,渐渐地,淡淡的,微不可觉的疼痛唤醒了江寄海的思绪,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应了声:“舟医生。”
舟是叹了口气。
年轻的女医师踱步走到江寄海面前,声音比想象中还温柔:“又做噩梦了吗?”
江寄海点了点头。
舟是手上拿着个板夹,听了这话,轻轻地在板夹上写了些东西,然后停笔,顿手,看向江寄海:“最近吃药的情况?”
江寄海大脑一片空白,她张嘴想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那些关于药品的,服药的记忆一概消失,她只能睁着一双探究的眼,比面前的女医师还好奇自己的过往。
舟是见状,微微蹙了蹙眉,但没再询问,道:“休息下吧,还有半个小时才到结束时间。”
说完这话,舟是就推开门走了出去,只留下江寄海一个人茫然无措地待在房间里,她目送完舟是窈窕的背影后,才环顾了四周,观察这间诊疗室。
房间不大,她刚才从一张柔软的沙发上醒来,而沙发对面的那堵墙上挂着一些油画,或是蔚蓝的海,或是碧绿的树,是大自然的常见景物,但呈现在画作上时格外温馨,就像这个房间,以淡蓝色调为主要装修背景,待在其中就只让人觉得平静。
而自己这侧沙发上的墙壁上,是关于这间办公室主人的介绍,有关舟是的生平,关于她的成就,普普通通的几行文字无一不在昭示着办公室主人是何等优秀,几行文字就能暗示一个人的社会阶层。
江寄海收回视线,她缓而慢地将目光落回自己的手心上,那里因为一直保持着紧紧握拳的姿势,许久未修剪的,带着些许锋芒的手指甲把皮肉硬压出明显的痕迹,像不堪入目的子女给德高望重的父母留下的那样,是最明显的败笔。
门外突然传来一些声音。
江寄海探头去看,这几乎是下意识的一种行为,像刻在骨髓里的情不自禁,她轻轻地迈步走到门边,听到简短的一句话:“她好不了了,是吗?”
不知道是谁在问,江寄海无法分辨,她甚至无法确定那句声音是来自男性还是女性,她听到这样一个问题,又极慢地极迟钝地喃喃自语了一句:“是的。”
很奇怪,她竟然会在听到这个问题后下意识地去回答,像早已经听过几百次以后形成的某种肌肉记忆,她的唇齿会不由自主地上下贴合,然后说出这样一个答案。
是的,她好不了了。
相同的场景,不用的人,她依旧站在门里面,门外面依旧有人,他们照例在讨论她,最后有人信誓旦旦的一句“是的,她好不了了。”
江寄海回到了自己的沙发边。
她似乎失去了一些记忆,江寄海想到,因为她甚至无法像背景墙上那几段介绍舟是的文字一样,洋洋洒洒地介绍自己,哪年哪月从哪里毕业,哪年哪月在哪里就职。
她甚至无法拥有一个完整的生卒年。
等等……活人需要生卒年吗?
那么,舟是,江寄海抬眼看去。
1995年出生于N市。
2018年因意外车祸,抢救无效,死亡。
她恍惚间又想起了一辆公交车,像一部动画电影里所绘画的那样,一只憨态可掬的猫迅速长大,用它的身体作为车厢,载着电影里的小女孩,去向一个不知名的远方。
很多年前,江寄海尚还年幼,看完这部电影时,她只觉得那个世界纯洁美好到不可思议,于是下定决定为追寻这样的世界而活着。
很多年后,江寄海反反复复频频繁繁要坐上一辆公交车,公交车连接她的家和她所选择的世界,她却总戴着一只耳机,听一首没有歌词的歌。
万物皆有灵。
灵车通往一场经久不熄的梦境,梦境里是一场滂沱不停的大雨。
那个夏天,雨声不停。
江寄海的灵魂长眠于此。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