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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丑孩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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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尹八岁那年的春天，是被一只瘸腿的三花猫引向深渊的。
放学铃刚响，那团橘白相间的影子就一瘸一拐地蹭过他的白球鞋，软乎乎的尾巴扫得他心尖发痒。他追着猫跑进校园后的老林子，书包上的卡通挂件叮当作响，直到猫钻进灌木丛没了踪影，他才发现自己站在一片陌生的荒地里——下一秒，两只粗糙的大手就捂住了他的嘴，带着汗味和烟味的气息压得他喘不过气。
“别出声！”男人的声音像生锈的铁片摩擦，江尹挣扎着踢腿，余光瞥见自家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从林子外的公路驶过，车标在夕阳下闪了一下，快得像幻觉。他拍打着后备箱的铁皮，直到掌心发麻，才被一股带着药味的毛巾捂晕过去。
再次醒来时，颠簸感快把他的骨头震散。他躺在一辆拖拉机的车斗里，身下铺着发霉的稻草，旁边坐着个黑黢黢的男孩，正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盯着他。男孩的脸脏得像抹了锅底灰，额角还有一道结痂的疤，那眼神太直白，像要把他的白衬衫看出洞来，江尹皱着眉往旁边挪了挪，心里烦得发紧。
田埂上的野草沾着晨露，偶尔有野鸡扑棱着翅膀从麦苗里窜出来，田边的小河沟清澈见底，银闪闪的鱼影在水底游弋。春风吹得绿油油的麦苗翻起波浪，暖融融的，可江尹的心却像被塞进了冰窖——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要被带到哪里去。
“我是哥哥，你叫我一声。”
驾驶座上的男人回过头，声音粗哑得像被小石子卡住喉咙，江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那声音比他听过的任何噪音都难听。男人咧开嘴笑，露出黄澄澄的牙：“高娃儿，看好了，别让他跑了。”
被叫做高娃的男孩立刻点点头，又凑过来跟江尹说话：“你的皮肤好白，我们村的女孩子都没这么嫩。”他从兜里掏出个泥巴捏的玩意儿，递到江尹面前，那东西歪歪扭扭的，连耳朵都不对称。
江尹再也忍不住，抬手就把泥巴打飞了：“离我远一点！你好脏！”
泥巴落在田埂上，溅起一点土。高娃也不恼，依旧笑盈盈的：“那是小花送我的，是只猫咪，被我一屁股坐扁了。
”他顿了顿，眼神亮闪闪的，“你比小花还好看。”
江尹气得脸都红了，正要发作，拖拉机突然冒着黑烟停了下来。高娃指着前方的村子说：“到了，这是槐芳村，以后就是你的家啦。”
江尹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村子里的房子大多是土坯墙，屋顶盖着麦秆和瓦片，墙根下堆着柴火垛，院门口的木栅栏上，有的缠着紫莹莹的牵牛花，有的挂着红彤彤的辣椒串和金灿灿的玉米棒子，像一幅乱糟糟的画。
村中央有棵老槐树，树干粗得要两个人才能抱过来，树皮皲裂得像老人的手。树底下摆着几块青石板，几个村民正蹲在上面吃饭，看见拖拉机，都抬起头往这边看，眼神里带着好奇和探究。
江尹被那个声音难听的男人拽着胳膊往村里走，胳膊被捏得生疼，他挣扎着喊：“放开我！我要回家！”
男人停下来，唾沫星子喷了他一脸：“回什么家？你爹妈把你卖了！这是村头李胜利家，唯一的万元户，你来了是享福！”
江尹愣住了，随即发狠地甩开他的手：“你骗人！我爸妈才不会卖我！”他扭头就往村外跑，没跑几步，就被高娃从后面抱住了腰。
“你别跑，跑了会被打的。”高娃的声音闷闷的，力气却大得惊人，江尹挣了好几下都没挣开。
被拖进李家院子时，江尹看见院墙是新砌的青砖，门口还有两根刷了红漆的柱子，比村里其他房子气派多了。可他一点也不觉得高兴，只想着怎么才能逃出去。
“幺儿！我的幺儿！”屋里突然冲出来一个女人，头发乱糟糟的，脸上还沾着面粉，她一把抱住江尹，疯魔似的亲他的脸，口水蹭得他满脸都是。江尹吓坏了，拳打脚踢地想推开她，可女人抱得越来越紧。
还是高娃过来把两人分开：“娘，他饿了，先让他吃饭吧。”
江尹确实饿了。这几天，绑架他的人只丢给他干硬的馒头，怕他闹，还时不时喂他吃昏睡的药。
饭桌上摆着炒青菜和鸡蛋，是他这几天吃过最像样的饭，可他看着张春秀——高娃说这是他娘——那副把他当成亲儿子的样子，胃里又堵得难受。
他听说，张春秀前些年带小儿子去镇上买衣服，孩子被人抢走了，从那以后就疯了，见了小孩就想抱。
高娃总是盯着他看，吃饭时盯着，放风时也盯着，江尹不喜欢那种眼神，像在看什么稀有的宝贝。
高娃才十二岁，个子却比张春秀还高，皮肤黑得像晒过的煤球，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会弯成月牙，可江尹觉得，他笑起来也傻兮兮的。
吃过饭，高娃就出去了，留江尹和张春秀在家。张春秀突然拉着他的手，要掀衣服喂他奶，江尹又羞又怒，抬脚踹在她腿上，转身就往大门跑——门锁得死死的。张春秀以为他在跟自己玩，一边追一边喊：“幺儿跑，娘来追！幺儿跑，娘来追！”
那六个字，像魔咒一样，江尹听了一年又一年。他越来越讨厌槐芳村，讨厌李家的土坯墙，讨厌张春秀疯疯癫癫的样子，更讨厌高娃那双总盯着他的眼睛。
他对自己家的记忆越来越模糊，只记得父母的脸很温柔，家里有软软的沙发和甜甜的牛奶。
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永远都回不去了。
田边有一条长河，河水浑浊，江尹心烦的时候，就会坐在河岸边发呆，有一次，一只流浪猫凑到他脚边，他想起自己是为了追猫才被拐来的，一股恨意突然涌上来，捡起石子就朝猫砸去。
猫吓得跑远了，他却蹲在地上哭了——夕阳快下山了，他必须回到那个讨厌的家，因为他不知道除此之外，还能去哪里。
那天他哭得太伤心，情绪一激动，就跳进了河里。冰冷的河水瞬间没过他的头顶，他才开始后悔，拼命地挣扎，脏水灌进他的鼻腔和嘴巴，呛得他快要窒息。就在他以为自己要死了的时候，一只大手突然抓住了他的胳膊，把他从水里拉了出来。
是高娃。他浑身湿透，头发贴在脸上，脸色苍白，却还是死死地抱着江尹，往岸上拖。
后来江尹发了一场高烧，烧得神志不清。李胜利和高娃轮流背着他去城里找郎中。病好以后，江尹忘记了自己是被拐来的，忘记了那只瘸腿的猫，忘记了父母的样子，只记得自己叫李尹，住在槐芳村的李家。
可他还是讨厌李家的人。高娃还是总盯着他看，头发长长的，遮住了眼睛，每次被李尹发现，就会立刻露出笑来，傻兮兮的，让李尹直打寒颤。
高娃会把攒了很久的糖塞给他：“小尹，叫哥哥，糖给你吃。”李尹会把糖丢在地上，转身就走，可第二天，桌子上总会多出一把糖。
他故意把高娃的作业本丢进猪圈，看着高娃被李胜利骂；他把泥巴抹在高娃的被子上，听着张春秀念叨；吃饭的时候，他总要抢走高娃碗里的鸡蛋，看着高娃啃馒头，心里才舒服一点。
可不管他怎么欺负高娃，高娃都不生气，还会在他被村里孩子欺负的时候，挡在他身前：“不许欺负我弟弟！再欺负他，我就把你们丢进臭水沟！”
李尹会躲在高娃身后，抓着他的衣角，看着他宽厚的背影，心里有什么东西悄悄松动了，可很快又被他压下去——他就是讨厌高娃，讨厌他的傻，讨厌他的好。
后来高娃去城里上学了，一开始每个月都会回来，带城里的饼干和糖果给李尹，后来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
李尹听说，高娃在城里成绩很好，还长开了，不再是那个黑黢黢的丑孩子。
直到有一次，高娃回来，李尹才发现，他真的变了——皮肤白了些，头发剪得整齐，眼睛亮闪闪的，再也不用头发遮着了。高娃说，他的大名叫李砚禾，是李胜利取的，希望他既能识文断字，也能种庄稼。
可李尹还是叫他高娃，还是讨厌他。每次李砚禾想摸他的头，想抱他，他都会躲开，恶狠狠地说：“别碰我！”
转眼李尹也要去城里上学了，他死缠烂打地让李胜利同意他一个人去。
临走那天，李胜利塞给他一大盒苹果干，是家里果园种的，甜腻腻的，李尹一点也不喜欢。张春秀抱着他哭，说让他常回来，李尹烦得不行，敷衍地应了两声，就背着书包走了。
到了城里的学校，他第一件事就是把苹果干扔进了垃圾桶。他听说李砚禾也在这所学校，是高年级的学长，可他一点也不想见他。直到有一天，他去水房打水，看见一个穿蓝白校服的男生站在那里，侧脸线条利落，鼻梁高挺，下颌线绷得很紧，正低头往一个水杯里倒水——那是他的水杯！
“李砚禾，你拿我水杯干什么？”李尹冲过去，一把夺过水杯。男生回过头，脸上露出温柔的笑，声音好听又有磁性：“我来看看你。”
是李砚禾，他比上次见面更帅了，周围几个女生正偷偷地看他，小声议论着“学长好帅”。
李尹心里的嫉妒像野草一样疯长，他恶狠狠地瞪了李砚禾一眼：“不要再来找我，也不要碰我的东西！”说完，转身就走。
那阵子香港电影风靡校园，音像店里摆满了张国荣、刘德华的磁带，李尹每次放学都要进去逛一圈，心里盘算着攒钱买个随身听。这天他刚走出音像店，就撞见了李砚禾。夕阳把李砚禾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菜。
“小尹，”李砚禾叫住他，“爹在这边买了个小房子，让我们住在一起，你要不要去？我给你做饭吃。”
李尹愣了一下，才想起李胜利确实提过这件事。他眼珠一转，心想住在一起也好，能省下饭钱买随身听。于是他点点头，跟在李砚禾身后往房子走。路上两人都没说话，李尹看着李砚禾的背影，突然觉得他变了很多——以前他总是跟在自己身后，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现在却安静了，连走路的姿势都变得沉稳。
他突然有点怀念以前那个黑黢黢的高娃，那个会被他欺负、却还是会把糖塞给他的高娃。可他很快又摇摇头，把这个念头甩开——他才不怀念呢，他讨厌李砚禾，不管他变成什么样，都讨厌。
房子很小，只有两个房间，收拾得很干净。李砚禾进了厨房，很快就端出两碗面条，上面还卧着一个荷包蛋。李尹拿起筷子，埋头吃起来，面条的味道很香，比学校食堂的好吃多了。他偷偷看了一眼李砚禾，李砚禾正看着他笑，还像小时候那样，直白又温柔。
李尹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他赶紧低下头，假装专心吃面，心里却乱得像一团麻——他好像，没那么讨厌李砚禾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