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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妥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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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是个忙碌的季节，新一届的高考生们刚升入高三不久，在老师和家长的耳提面命下纷纷抛去了往日的散漫，忙着制定目标，规划未来。
夏知秋也是这些人当中的一员。
他常常在想，他的未来该何去何从。
不上不下的成绩让他去不了足够好的院校，然而在父亲的荫蔽下，他可以从现在开始就着手准备留学。
但这意味着他必须向父亲妥协。
方才父亲打来电话，电话开头就是劈头盖脸的一阵质问：“你到底想好没有？你这个成绩，不去国外，在国内也读不了什么好的学校。”
夏知秋站在房间的窗帘前，窗帘还没来得及拉开，整个房间寂静一片，只剩下嗡嗡震动的手机传来不悦耳的声音，亮起的屏幕打在夏知秋颤动的眼睫。
夏知秋沉默了一瞬，喉结滚了滚：“让我想想。”
电话那头夏允国没有停下，语重心长地对他说：“我们已经够尊重你意见了，但你看你之前做的那些事，有哪件能做好？之前你成绩好的时候我们不管你，现在没时间了你知道吗？”
“再不想好你去哪，其他人都高考完了。”
说着他换了个拿手机的姿势，手机的金属壳发出磕碰的声音，让他语气好像带着点怨气：“没人给你时间想了。”
他顿了顿，终于表露出了真实意图：“算了，我已经给你报了语言班，你赶紧把雅思考了，实在不行先出去读个预科班再说。”
夏知秋拿着手机靠在耳边，冰冷的手机表面贴近他的脸颊，让他感觉有些冷，他忽而扯了扯嘴角：“在国内读不可以吗……我想再试试。”
几乎没有半点停顿，仿佛之前让夏知秋自己决定都是假象，夏允国很快以过来人的姿态指点道：“你要看懂国家的形势，这已经是你能走的最好的路了。我们已经为你花了这么多钱，你都这么大了，能不能懂点事。”
夏知秋抿了抿唇，巨大的道德压力如一座山般压下来，房间里橙黄色的灯打下，一圈又一圈地显现在他眼前，仿佛某种幻觉。
他仿佛如梦初醒般意识到夏允国的这一通电话不是询问，而是对方一贯的通知，好久才动了动僵硬的指节，回了句好的，然后挂断了电话。
这两个看上去充满妥协意味的词他已经说了无数次。
从一开始，就没人在乎他愿不愿意去留学，就像当初没人在乎他愿不愿意选择读理科一样。
幼年时读的第一本书塑造了夏知秋的理解能力和记忆力，让他以优秀的成绩一路升到了高中。
直到高中前，他都从没落下过第一这个位置，更是以全市第一名的中考成绩进入了全省最好的学校，最好的班级。
然而这一切在高二时都改变了，父亲一如既往地替他规划好选择学习的科目，应该去的班级，然后把他最爱的文学贬低得一无是处。
“你爱想东想西就是看书看多了。”
“文科是没有前途的，你应该学习理科。”
父亲如是说。
那时的夏知秋没有反驳，除了懦弱之外更因为父亲所说的在某种意义上是正确的。
刚刚发现自己性向与常人不同的夏知秋感到害怕和恐慌，他更想在其他方面融入主流的“正常”社会中，于是毫无所觉地按照父亲规划的道路长大。
直到被繁杂的公式和无趣的几何结构包围，他才发现自己与自己的理想渐行渐远。
不是所有人都能走上自己理想的道路，但如果正在走的道路与理想截然相反，那么就算坚持下去，也达不到最好的结果。
夏知秋一向是个擅长坚持和接受的人，他接受了自己慢慢下降的成绩，但对于父亲来说，这是完全的失败。
无论夏知秋付出了多少努力，都无法达到父亲期望的那个目标。
他曾想告诉父亲自己陷入了迷茫当中，但从小镇里走出、依靠“做题”改变了人生命运的夏允国注定不会理解为什么自己的儿子有了优越的条件却还要怨天尤人。
于是夏知秋只能茫然地走下去，在浑浑噩噩当中，他不可避免地产生一种怨气，如果当初没有选择听父亲的话，结果是不是就会不同。
现在他再次面临了人生的抉择，过往种种提醒着他，让他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一般，不想要再次妥协。
夏知秋坐在床边，家里很空，父亲仅仅通过电话来通知他，忙碌得没有时间回家。
过去整日枯坐在沙发上忧郁等待丈夫的母亲在新得了年幼的妹妹后，也重拾了人生目标，带着孩子去了儿童乐园，或许晚上才会回来。
挑高的天花板让屋子显得宽敞，堆砌起来的杂物却令人寸步难行。翻开查阅过无数次的辅导书籍正扔在沙发上，杂乱无章的一切都让他无措和烦躁。
最近实在忙得焦头烂额，不但是学校的课业复习进度紧张，还被是否去留学的抉择困扰着。
偶尔来的闲暇时间，想找个心仪的男朋友，却在现实无处诉说，网络上的交流，也只是一点也不交心的骚扰。
一件又一件事摞在一起，让他快要喘不上气。
在这个九月的最后一天，夏知秋忽然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孤独。
仿佛自己被遗忘在一望无际的深海里，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原地，过往的人随着雾气飘走，未来的人也不会上前。
他慢吞吞地在床边坐下，明天就是国庆了，在这个所有人都欢欣鼓舞庆祝假期的日子，他却不知道去往何处。
手机提示音叮的一声在耳旁响起，打断他的思绪，他拿起手机来看了一眼。
对面是他认识两年的网友，叫李萌。
李萌与他截然不同，是个活泼开朗的人。
那时的夏知秋刚发现自己的性向与常人不同，巨大的慌乱裹挟着茫然将他淹没。
他不敢和身边任何人说起，只能偷偷摸出手机，试图在搜索引擎里找到类似的科学解释，科学解释了同性恋形成的原因，却并不让夏知秋感到宽慰。
他意识到这是一件他无法改变的事情，让他注定与父亲的理想背道而驰。
既然注定如此，那何不如一条道直接走到黑。
抱着这种念头，夏知秋指尖在搜索框里删删改改，最后下载了据说是正规的同性恋交友软件。
打开软件的瞬间，密密麻麻的标签弹窗让夏知秋一瞬间有点茫然。
屏幕上滑过一连串他从未听过的词汇，有的直白刺眼，有的晦涩难懂，那些字母组合和特殊符号像天书一样，看得他脸颊发烫。
夏知秋手指悬在屏幕上半天不敢落下，最后深吸一口气，干脆闭着眼胡乱划了几下，再睁眼时，便直接进了首页。
他遇到的第一个人便是李萌，头像是一张巴黎的古着店，背景有些模糊，点进去时对面发来了个软件自带的打招呼的表情包。
不像夏知秋以为的那样一上来就问约不约，这份难得的真诚让夏知秋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
他们从兴趣爱好聊起，从喜欢的书籍说到冷门的电影，再到彼此偏爱的音乐，越聊越投机。
一来二去，聊天框里的消息越来越多，从白天到深夜，夏知秋甚至开始期待每天打开软件时的红点提示，最后还是李萌先提出：“聊了这么久，要不要出来见个面？就当认识个朋友。”
见面那天，夏知秋特意穿了件干净的白色T恤，提前十分钟到了约定的小餐馆。
没等多久，门口走进一个高个子男生，穿着件紧身的粉色毛衣，勾勒出他浑圆的臀部。
李萌看到夏知秋时有些惊讶，神色变得尴尬起来。
夏知秋不明所以，起身挥了挥手：“李萌？”
对方慌忙点头，局促地走过来坐下，半天憋出一句“你比我想象中……更年轻。”
一顿饭吃得格外尴尬，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筷子碰着碗碟的声音都显得格外清晰，之前在网上的熟稔仿佛消失得无影无踪。
直到餐盘里的菜快凉了，李萌才挠了挠头，眼神飘忽不定地问：“那……你是1？”
夏知秋愣在原地，眼睛瞪得圆圆的，满脸惊讶，他根本不知道这个数字代表什么。
李萌看到他这副模样，也瞬间恍然大悟，拍了下额头，语气里带着几分懊恼：“你该不会不知道这是个约/炮软件吧？”
见夏知秋茫然点头，他更不好意思了，搓着手对夏知秋解释1和0的含义，然后顿了顿，“我看你填的那个标签，还以为真有年轻小帅哥喜欢我……”
说着便清了清嗓子，解释道：“虽然这个软件说是交友的，但圈子里的人都直接用它来约/炮了，很少有人慢慢聊的。”
“我当时也只是无聊想着换一种方式，没想到遇到了你。”
他笑了笑：“看到你我就知道了，你应该不是1。”
夏知秋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原来自己随手点的标签是这个意思。
这顿饭最终不欢而散，走出餐馆时，天色已经有些暗了。
李萌跟在他身后，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天快黑了，我送你吧？”
夏知秋摇了摇头，声音有点闷：“不用了，我自己能回去。”
说完便转身往前走，双手插进短冲锋衣的兜里，布料摩擦着发出簌簌的声响，晚风一吹，鼻尖有些酸，他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因为自己什么事都做不好，连在网上和人聊天都会搞出乌龙。
回到家，夏知秋把书包扔在沙发上，趴在床上点开和李萌的对话框，手指悬在“加入黑名单”的按钮上，就要按下去。
就在这时，手机震动了一下，李萌发来了消息：
【对不起哈，我之前没想到是这样，所以表现得不太好。但我们也可以做朋友的嘛，毕竟我们聊得那么好】
紧接着又是一条：
【对不起，我不知道怎么说】
屏幕上方跳出“正在输入中”的提示，夏知秋抿着唇等着看对面会发来什么。
几分钟后，那行提示消失了，夏知秋把手机扔到一边，翻了个身，盯着天花板发呆。
天花板被蒙了层灰蒙蒙的白，角落缠着几缕松垮的蜘蛛网，落满灰尘的蛛丝在微弱的光线下若有若无地晃着。
在某个瞬间，他忽然窥见了这个圈子的冰山一角，男性是下半身思考的动物，两个男性更是使然，同性恋们以外表分辨猎物，划分三六九等，并决定捕猎的手段。
慢慢来的感情真的存在吗，那是老年人的做法。
手机突然亮了起来，伴随着熟悉的震动声。夏知秋拿起手机来看了一眼，屏幕上弹出李萌的消息，是一个跪地小人的表情包。
滑稽的表情让夏知秋发笑，笑着笑着笑意僵在嘴角，他吸了吸鼻子，挪了挪手指，慢吞吞地在手机上打字：
【没关系】
之后夏知秋很快把那个软件删掉了，但和李萌的联系一直保持了下去。
短短两年的时间里，李萌换了很多任男朋友，每个都不超过一个月，最短的甚至不超过一个星期，与其说是男朋友，不如说是炮/友更为合适。
夏知秋后来才了解到这样的做法在这个圈子是多么正常，李萌这样的都算是难得的不滥交。
这个圈子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美好，和大社会一样，其中有认真对待生活的人，自然也有心存恶意的存在，一旦踏入就仿佛陷入了泥沼，想再脱身就很困难。
他想找一个可以共度余生的人，但这太难了。
爱意好比浮木，有的能救命，有的却让人更加绝望。
他无比渴望着有人能爱他，父亲的压力和母亲的忧郁让他迫切地等待着能有一个人给予他爱意，能够带领他无所畏惧地活在这个世上，然而在这条漆黑的道路上他始终遇不到，他不像小说里的主角那样幸运。
李萌曾告诉他可以试着接触一下其他人，开始一段短暂的约会，不是为了其他，仅仅是要试着走出封闭的空间，避免在幻想中越陷越深。
但夏知秋不想那样做。
就像他曾无数次告诉自己的那样，他不想要妥协。
尽管如此，在每一个和父亲通话后孤寂的深夜，夏知秋总容易动摇，就像此刻。
黑色的光一点点沉下来，将狭小的房间裹得密不透风，让他仿佛沉溺在压抑逼仄的深海里，无法呼吸。
手机震动的提示音将他救出，李萌的消息再次弹出来：【你国庆出去玩吗？】
夏知秋喘着气拿起手机，手扶上床头的柱子，陷在想象的深海里支离破碎的呼吸还未平缓，他靠在床头，颤抖着手指打道：【没有】
【那要不要来蓝渡酒吧？我们这小帅哥多的是，保证你来这里挑都挑不完。】
蓝渡酒吧坐落在临城的酒吧一条街，这条街背靠商业街，因为靠近中心，所以吸引了流行先进的文化，那些远离主流文化圈的人们也可以在这里找到聚居之所。
临城的多家gay吧与le吧都开在那，蓝渡酒吧便是其中一个，李萌在那里担任调酒师工作。
对于李萌的提议，从前夏知秋一贯是拒绝的，但在这一刻，荧荧的手机屏幕光打在他脸上，让他能看到屏幕前被他呼出的水汽，阵阵升起的薄雾让一切显得虚实不定。
方才父亲隐隐含着的责骂和此时朋友虽对此一无所知但仍不吝释放的善意让他感到自己仿佛在人世间仍有依托，他忽而想要流泪，于是任由晶莹的水滴挂在鼻尖要掉不掉，带来阵阵让他想伸手抓挠的痒意。
从接触这个圈子，到鼓起勇气地踏入其中，迷茫、 懂憬、害怕....等等丰富的情绪日复一日地填充他的胸腔，像棉花一样越积越多，迟迟找不到出路。
现在这么长时间下来，起初的心情已经变了模样，他忽而好像离开这个家，无论去哪里，无论那里有没有他的容身之处。
夏知秋盯着屏幕看了几秒，指尖微微发颤，最终敲下一个字：【好。】
他站起身，抓过搭在椅背上的外套，随手披在身上，没有回头，拉开门，离开了这个无人的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