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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未寄出的信 ...

  •   陈之第一次见沈涵,是在新兵连的雪地里。
      沈涵站在队列末尾,军帽檐结着层薄冰,睫毛上挂着霜,却把"稍息"喊得字正腔圆。陈之在他斜后方,踢正步时总顺拐,沈涵余光瞥见,嘴角偷偷勾了下,那点笑意像冰面下的鱼,快得抓不住。
      后来分到同一个班,上下铺。沈涵睡觉轻,陈之夜里翻身总怕吵醒他,久而久之养成了蜷着睡的习惯。有次紧急集合,陈之摸黑穿错了沈涵的胶鞋,尺码小半号,一路狂奔到操场,脚后跟磨出了血泡。沈涵发现时没说话,半夜悄悄爬起来,拿了医药箱坐在他床边,棉签蘸着碘伏碰到皮肤时,陈之猛地绷紧了腿。
      "忍忍。"沈涵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指尖在他脚踝上轻轻按了按,"明天我跟班长说,你留守。"
      陈之没应声,黑暗里能闻到沈涵身上的皂角味,混着室外的寒气,清清爽爽的。他数着对方呼吸的频率,直到后半夜才睡着,梦里全是雪,沈涵站在雪地里朝他笑,露出两颗小虎牙。
      他们一起在靶场练射击,沈涵总比陈之多环。陈之较劲,午休时偷偷去加练,沈涵就坐在旁边的看台上,把自己的枪拆了又装,装了又拆,阳光落在他专注的侧脸,陈之的心就跟着螺丝刀的节奏,一下下跳得发紧。
      "偏了两公分。"沈涵忽然喊他。
      陈之回头,看见对方扬了扬下巴:"瞄准镜歪了,我帮你调。"
      他走过去,沈涵站在他身后,手覆上来调整他的姿势,胸膛贴着他的后背,呼吸落在耳后。陈之的枪差点脱手,子弹打在靶外的空地上,扬起一小撮土。
      "紧张什么。"沈涵低笑,松开手退开半步,"再试一次。"
      那发子弹正中十环。陈之转身时,撞进沈涵带着笑意的眼睛里,像撞进了盛夏的阳光里,烫得他赶紧移开视线。
      新兵连结束那天,大家互相在军装上签名。沈涵把背对着陈之,陈之在他肩胛骨的位置,写了自己的名字,笔尖划破了布料,留下个小小的洞。沈涵摸了摸那个洞,没说话,只是在陈之的领口,画了个歪歪扭扭的星星。
      "以后出任务,看到星星就想起我。"沈涵说。
      陈之"嗤"了一声,却把领子拢得更紧了些。
      他们分开在第二年春天。沈涵被调去边疆,陈之留在原部队。送别的火车鸣笛时,沈涵塞给他一个铁皮盒子:"里面是我攒的糖,你训练累了吃。"
      陈之打开看,全是水果硬糖,橘子味的,是他说过喜欢的味道。火车开动时,沈涵跟着跑了几步,军绿色的身影越来越小,陈之忽然想起新兵连的雪,想起靶场的阳光,想起夜里那只按在他脚踝上的手。
      "沈涵!"他扒着窗户喊,声音被风吹得散,"照顾好自己!"
      沈涵好像听见了,朝他挥了挥手,手里攥着的,是陈之送他的那枚弹壳,磨得发亮。
      后来靠书信联系。沈涵的字和他的人一样,干净利落,总说边疆的雪很大,说巡逻时能看到狐狸,说他学会了烤馕,就是没说过危险。陈之的信写得絮絮叨叨,说食堂的菜换了花样,说自己成了班长,说上次打靶拿了第一,却在结尾处反复涂抹,最后只留下一句"天凉了,多穿点"。
      最后一封信,是三个月前收到的。沈涵说他们要去执行一次任务,可能很久不能写信。末尾画了个小小的星星,和当年在他领口画的一样。
      陈之把那封信读了又读,直到每个字都刻在心里。他开始失眠,总觉得沈涵在喊他的名字,像在靶场那天一样。
      消息传来时,是个雨天。指导员把他叫到办公室,递给他一枚二等功勋章,还有那个铁皮盒子。盒子里的糖少了几颗,剩下的都化了又硬,黏在盒底,像块化不开的琥珀。
      "沈涵同志在任务中为掩护战友,牺牲了。"指导员的声音很轻,"这是他留给你的。"
      陈之接过勋章,金属的凉意透过掌心渗进来,像沈涵最后一次碰他脚踝时的碘伏。他忽然想起沈涵跑着送火车的样子,想起那个带洞的军装后背,想起靶场里落在他耳后的呼吸。
      原来有些话,没说出口,就永远没机会说了。
      他回到宿舍,翻出沈涵所有的信,一封封烧掉。纸灰飘在风里,像雪。他摸着领口那个早已模糊的星星印记,忽然蹲在地上,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
      边疆的雪还在下吧,只是再也不会有一个人,会在雪地里朝他笑,会把温暖的手覆在他的脚踝上,会在信里画星星了。
      陈之把那枚勋章别在胸口,每天训练时都戴着。阳光好的时候,勋章会反光,晃得他眼睛疼。他总觉得,那是沈涵在看他,像很多年前,在靶场看他打偏了子弹时一样。
      只是这一次,再也没有人会笑着喊他:"陈之,偏了两公分。"
      风里,只剩下未寄的信,和一颗永远等不到回应的心。陈之后来也申请调去了边疆。
      去之前,他回了趟老家,把沈涵的勋章和那只铁皮盒子放进母亲给的樟木箱里。箱子里有他穿旧的军装,领口那枚歪歪扭扭的星星早被洗得看不见了,可他每次摸到那块布料,指尖总像触到沈涵的温度。
      边疆的雪比新兵连的更大,风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疼得像针戳。陈之跟着巡逻队走在沈涵曾走过的路线上,脚踩在雪地里,咯吱咯吱响,他总觉得身后有人,回头却只有茫茫雪原,连只狐狸的影子都没有。
      有次宿营,他在篝火边烤馕,面粉沾了满脸。同队的新兵笑他笨,他忽然想起沈涵信里写的"烤馕要多放芝麻",眼眶猛地就热了。他学着沈涵描述的法子揉面,烤出来的馕边缘焦黑,咬在嘴里却带着点说不清的甜,像那年铁皮盒子里化了又硬的橘子糖。
      他在沈涵牺牲的地方种了棵树。不知道是什么品种,是从驻地附近挖的野苗,栽下去的时候根须都冻硬了。陈之每天给它浇温水,用军大衣裹着树干,像当年沈涵半夜给他裹脚踝那样小心。
      树没活过那个冬天。
      开春融雪的时候,陈之发现树桩上刻着个小小的星,歪歪扭扭的,和他领口那个一模一样。他蹲在雪水里摸那道刻痕,指尖被冰碴割破了,血珠滴在雪上,像极了沈涵留在他记忆里的那点笑意,红得刺眼。
      有年中秋,驻地组织写信寄回家。陈之铺开信纸,笔悬了半天,只写下"沈涵"两个字。风从帐篷缝里钻进来,吹得信纸哗啦啦响,他忽然想起那些没寄出去的话——靶场里没说出口的心跳,火车开动时没喊出的名字,还有每个雪夜想问问他"冷不冷"的冲动。
      这些话像雪,积在心里三年,早该化了,却冻成了冰,硌得他生疼。
      他把写了名字的信纸折成星星,塞进铁皮盒子。盒子里的糖早就没了,只剩层黏糊糊的糖渍,像他总也擦不干净的眼泪。
      三十岁那年,陈之退伍了。
      他没回南方,在边疆的小镇开了家杂货店,卖些日用品,也卖橘子味的水果糖。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总来买糖,每次都踮着脚问:"叔叔,你盒子里的星星是给谁的呀?"
      陈之就指天边的星:"给很远的人。"
      小姑娘似懂非懂,捏着糖跑远了,笑声脆得像沈涵当年喊"稍息"的调子。
      陈之站在门口看了会儿星星,转身时后腰的旧伤又开始疼——那是去年追逃犯时被石头砸的。他摸出随身携带的弹壳,是当年送给沈涵的那枚,后来从牺牲现场找回来的,边缘磨得发亮。
      他把弹壳贴在腰上,凉丝丝的,像沈涵的手。
      "偏了两公分。"他忽然对着空气说,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你看,我现在打靶再也不偏了。"
      风从戈壁上吹过来,卷着沙砾,没带来任何回应。
      杂货店的灯亮到很晚,窗台上摆着个铁皮盒子,里面装满了折成星星的信纸。有过路的旅人问那是什么,陈之总说:"是寄不出去的信。"
      旅人追问寄给谁,他就指天上的星:"给保卫国家的人。"
      只是没人知道,那些星星里藏着个名字,藏着场没说出口的心事,还藏着个永远停留在二十岁的沈涵,站在新兵连的雪地里,朝他笑得像冰面下的鱼,快得,抓不住。
      又过了很多年,小镇通了火车。有天傍晚,陈之坐在店门口看夕阳,听见火车鸣笛的声音,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个春天,沈涵跟着火车跑的样子。
      他摸了摸胸口,那里早没了勋章,却总像别着枚滚烫的星。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橘子味的糖纸上,像他和沈涵没能并肩走下去的路,短得,让人心疼。陈之是在五十八岁那年开始忘事的。
      起初只是记不清刚进货的糖放在哪个货架,后来连常来买糖的小姑娘都认不出了。那姑娘早已嫁人生子,带着孩子来买糖时,他盯着人家看半天,问:"你是谁家的娃娃?"
      姑娘眼圈红了:"陈叔,我是小雅啊。"
      他哦一声,转身去拿糖,手却在半空停住,忘了要拿橘子味还是草莓味。最后抓了把杂糖塞给孩子,嘟囔着:"都甜,都甜。"
      小镇的人都说陈之老了,记性不中用了。只有他自己知道,有些东西像被雪埋住的石头,明明该露出来,却越陷越深。
      有天夜里,他翻箱倒柜找什么,把铁皮盒子翻了出来。盒子摔在地上,折成星星的信纸撒了一地。他蹲在地上捡,手指捏着颗星星,忽然喃喃道:"这是谁写的......"
      邻居听见动静过来帮忙,看见那些星星,叹着气说:"陈叔,这是你写给沈涵同志的呀。"
      "沈涵?"他皱着眉想,眉头拧成个疙瘩,"沈涵是谁?"
      邻居的声音顿住了,半晌才说:"是......是你以前的战友。"
      "战友啊。"他似懂非懂,把星星塞回盒子,"那我得收好。"
      从那以后,他常对着铁皮盒子发呆,有时会突然笑起来,说:"这糖真甜。"有时又会掉眼泪,问:"雪怎么总下不完啊?"
      镇上的医生说这是老年痴呆,记性会一天比一天差。小雅怕他出事,搬来跟他住,夜里听见他在床上喊"偏了",或者"等等我",就知道他又梦见过去的事了。
      有次他半夜爬起来,披件军大衣就往外走,嘴里念叨着:"该换岗了,沈涵......"
      小雅追出去时,他正站在雪地里,对着空荡荡的戈壁敬礼,腰杆挺得笔直,像棵没被风雪压弯的白杨树。月光落在他头上,霜一样白。
      "陈叔,天凉,咱回家。"小雅拉他的手,触到一片冰凉。
      他回头看她,眼睛里蒙着层雾:"我好像......忘了个人。"
      "记不起来也没关系。"小雅把他往回扶,"咱不想了。"
      他点点头,脚步蹒跚地跟着往回走,走两步又回头看,像是怕落下什么。
      七十大寿那天,小雅给他煮了长寿面。他吃得很慢,忽然指着窗外说:"你看,星星。"
      小雅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天边确实有颗亮星。
      "像......像什么来着......"他拍着脑门想,脸憋得通红,"想不起来了......"
      "像你盒子里的星星。"小雅轻声说。
      "对!像星星!"他笑起来,露出没剩几颗牙的牙床,"有人......有人给我画过星星。"
      那天下午,他坐在摇椅上晒太阳,手里攥着那枚磨亮的弹壳,慢慢闭上了眼睛。小雅发现时,他脸上还带着笑,像想起了什么开心的事。
      整理遗物时,小雅在他枕下摸到个东西,是张泛黄的信纸,上面只写着两个字:沈涵。字被摩挲得发毛,边角卷成了波浪。
      她把信纸放进铁皮盒子,和那些星星放在一起。盒子底层,橘子味的糖渍早干成了硬块,像块凝固的琥珀。
      送葬那天,边疆下了场大雪,和陈之第一次来这里时一样大。小雅捧着骨灰盒,听见风里好像有枪声,又好像有谁在喊"稍息",还有火车鸣笛的声音,混在一起,像支没唱完的歌。
      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陈之坐在店门口看夕阳,说过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忘了也好,忘了就不疼了。"
      可戈壁上的风记得,雪记得,那棵没活下来的树桩上的刻痕记得,还有那颗永远亮在天边的星,也记得。
      记得有个叫沈涵的年轻人,曾在雪地里朝他笑。
      记得有个叫陈之的老兵,用一辈子的时间,忘了一个人,又用一辈子的时间,守着这个秘密。
      雪落在坟头上,轻轻的,像怕惊醒了长眠的人。而那些没说出口的话,没寄出去的信,终于随着这场雪,落进了土里,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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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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