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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贮书只在怀袖中 ...
“快看,升起来了,好美,比星子还要美!”
正月十五,泷山观者成云,笑语喧阗,天上地下,明灯倾泻,年幼的盈袖护着一华衣孩童,却也在不久之后,被眼前的灯景痴痴迷去。
“这就是泷山的不夜天,百闻不如一见呐,小主子,您快瞧!”
盈袖喜出望外地指点,鲜亮灯火正漫漫升起,如满斛金萤裹在纸糊笼子里,朦胧地溅动。千盏福光莹如豆玉,百架花灯绵延万里,从山的这一头到那一头,从庙前到岗下,沉沉地燃尽。华衣孩童被盈袖欢天喜地的叫声吵得捂耳朵:“我能看见,盈袖,你稳重一点。”
不知何时,微熹初露,席间箫鼓丝竹彻夜飘荡而不闻乏倦,盈袖已挽着孩童的胳膊安然睡去。孩童吃过浮元子,暂无困意,趴在高阁的栏杆前,目送漫天盛景远去。
灯海飞远,仿佛将这世间的美好与太平深深烙印起来,一并带走了。
那是宗净七岁那年,跟随父辈登泷山观灯,此后多年,每逢正月,不论何地,他都会与这番流动的光景,承诺一次不期而遇。
……
临近年关的风,是惨冽的。
桌案的茶已凉尽。无论是在书斋蜷卧,还是外出赏雪,他的心思如同眼前的这片湖面,没有迂回的涟漪,也没有急切的折纹。
裹暖自己,带上犯懒的盈袖,乘一叶扁舟,前往那万籁俱寂的湖泊。望尘世空阔,山鸟飞绝,雾凇结得极重,恍若银沙泻地,与这天云山水抱作一白。
季节的严寒让人愈发念旧,纷乱的雪刮糊了视线,也搅散了世人仅求的一线安稳。
盈袖穿少了,讨了主子的轻裘取暖。
“盈袖,这样我也冷。”
“冷就回去。”
宗净不再顶嘴,回过神来,已在亭中与自博弈,下完一手棋。身侧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缃衣婢女浅尝了三小盏,递给主子。
雪落了复停,停了复冷,宗净下船时,听船夫操着一口地道的乡音和盈袖笑言,盈袖也讲起了家乡话,眼梢难得飞扬。
宗净沉默不语,唇边轻轻撇了一瞬。
一主一仆沿途走出不远,宗净冷不丁停在荒凉的石径上,平视前方,对身后的女子开口询问:“你想离开了?”
江天漭漭,一阵沉默。
盈袖随即跪地,雪下背骨秀挺。
宗净转身:“跟着我,你觉得不好?”
“公子,眼下时局动荡,”盈袖再三斟酌,“我想家了。”
记忆如浮炭,宗净身披落雪,声息带着微热,却如鸿祯的隆冬,白茫茫盼不到尽头:“盈袖,你是何时来到我身边的?”
宗净苦思:“你从前……家班的?”
“不,”盈袖恭敬解释,“我不是府上的,我和阿爹曾在西郭卖饼,那年宗府马车路过,公子撩帘见了我,说我生得俊俏,要带我走。”
宗净有些吃惊,却也在意料之内。他知道,自己就是这样,生性如此。
“你不怨我?”
“彼时您尚小,”盈袖垂眸,“且富家子弟,不就如此?”
宗净的声息化在了大雪里。
他缓缓低头,极轻地一笑:“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1]”
“嗯,”盈袖点头,“我在车里哭的时候,您就这么宽慰我,您说自己是个值得交往的人,我理应庆幸,可惜当时我也听不明白。”
“抱歉。”宗净对着很多很多个时候,对着很多很多的人,道着歉。
“抱歉,盈袖,我放你自由。”
宗净走了,白冬覆去了烟霞的温色,盈袖起身,遥望家乡方向,与他背道而驰。
隔着风雪,她回头望了眼宗净。
他的背影似乎为了抑制那即将喧涌而出的苦戚,在颤抖。
这一年,他的心思透薄,因此笔触也多少显得浅淡。冷沉沉的大雪,空荡荡的旧湖,瘦岩岩的鸿祯六年,雪在倾陨,青松落色,浩大的宿命也随之降临,无论是谁,无论在哪,无论何时,他好似被盈袖的离开和旧湖的簌簌大雪冰封了一般,变得淡泊而孤寂,落寞又饥饿。
不变的是年年无约而至的上元灯会,整夜的天地福光,照亮了被尘灰淹落的眼眸。
那是第一次,没有盈袖作陪。
他爱看烟火与瑰霞,是因为它们的美不会长久,它们的出现会让人知道珍惜。他也爱眸流波俏的丫鬟、花霭丛中的乐伎、日下蹑景的玉骢、月底升平的祥灯,爱梨园的戏、庭院的竹、淡翠的茶酒、紫檀架的古玩。
都爱。
盈袖知道,她的主子胸中装着一份别样的情怀,能容纳世间的苦短与长久。
是故,他爱的大宁朝,已经备了一首末曲,类极了烟火与瑰霞。
“盈袖,沏茶。”
一声下去,再无回应。
棋局已静置。宗净细细搓着一粒白子,最后将它丢回棋笥。
茶烟弥漫蒸腾,他懒洋洋合上了眼。
宗净出身诗礼人家,族望而殷富,少有才,不缚于准,本该走好文人仕宦之路,而他满眼禁锢风流,一笑引春风,根本无缘那端雅方正。
游园、吃酒、赏梅听曲千金宵……这世间风物将他打造得酣畅淋漓,也难怪被世人公认其荡检逾闲多败家。
宗净曾见盈袖为他争取那点儿微薄的名声,盖过了茶楼说书:“我公子一没惹祸二没偷抢,三没掀你房梁瓦,无非好吃懒做,舔了满腹臭墨,写的一纸烂文,你凭什么骂他?!”
宗净赶紧拎她走了。
不得不说,盈袖比起外边的人,骂他骂得狠多了。
宗净承认,自己极爱繁华与热闹,一生只为凑一场空前绝后的盛戏,每每挨到悉数尽了也舍不得收场。盈袖跟着他的那些年,增长了见识,也重新认识了宗净,他会凑到红飞翠舞的场面里,也会在人茶两散、鼓瑟通凉的空地静静候足一炷香。
“盈袖,我不想建功立业,也不想背负耀祖荣宗之责,人生如风灯,一吹就散,下辈子是牛是马也未可知,我只想过好当下,顾好自己,我把自己放在第一位,这是错的吗?”
“如果我说是错的,公子您会努力吗?”
“我会难过。”
“只会难过?”
“只会难过。”
“那不管是对是错,于公子而言已经不重要。”
“我明白了,盈袖。”
宗净落寞地往前走,像一道岸,悄悄拨开了密集的人潮,盈袖跟在后面,半晌说:“您其实没错。”
“不,而今世道,我终究是错的,”宗净说,“我要去磨磨心性。”
纨绔子弟在这方狭窄的世道下,必然会被众人心非巷议,被噀唾,诸如败家、废物、逆子、不肖子孙,等等。
逍遥的人最为恋世。他并非没有嗅到西风的余味,也并非没有看到残照的迟景,国的荣枯,人的得失,他关切又好似无谓。
“去山上吧。”他说。
陶山书院修行那几年,盈袖常常一袭莺色,往来山径深柳之下,隽逸的身影日益鲜明,她像一盏上元的灯笼,在宗净眼中难以拂去。
“盈袖,近来夫子总是对窗叹息,偶尔会欣慰地吟着‘哀梨并剪、哀梨并剪’,夫子这是觉着我文采精进,赞我后生可畏呢?”
盈袖看向主子,对上他真诚讨教的目光,到嘴的话终是咽回,扭头赶了赶陈夫子养的两只白鸭:“哀梨,并剪,下蛋去。”
这日陈夫子得了一方好砚,心悦神怡,不过半日就被宗净砸了,盈袖陪他在廊下抄训。
抄着抄着,宗净的笔顿住,未干的墨迹似乎随着岁月淌回了一个喧闹芳香的午后。
“盈袖,你觉得我喜爱什么?”
盈袖执着墨锭,研得仔细:“您喜爱的太多了,不胜枚举。”
“是啊,这么一想,我的人生还真精彩。”
宗净搁笔,瞧着盈袖耐心研墨,笑了笑:“去谢过夫子,下山吧。”
“您不磨心性了?”
“我这人,在哪都能磨心性。”
同年初秋,宗净至霜晴山房念书,他日同友登临紫烟峰观瀑布,后于洲石赏月,因思念盈袖,早早下山。
翌年,刊《招隐列传》,著《大宁浮世志》。
鸿祯五年,凤河赏龙舟,仲秋从柳城迢迢至恭州,为父祝寿。
时晃至八年,八月十五日,冷山亭召群贤,坐水宴饮。
同年十二月,呈文《请浚护东河呈》。
鸿祯九年,科举落榜。
期间,他已与盈袖分开。
一年后,瘟疫大作,正值溽暑,宗净奔至某县,深夜步帐,帐内坐着一名素旧葛衣男子。
“休息一下吧。”
“这药起色虽有,却不对要症……宗净,把地上最厚的那本递我。”
宗净捡起书,站在原地,沉声道:“休息一下。”
“两县相继大疫,我怎能坐视不管?”
宗净轻叹:“知你急公好义,但也不能不顾自己安危,你若倒下,那些百姓怎么办,世安,你是医者,一生为民请命,更要保重自己。”
齐世安的眼睛映在烛下,宗净看见他乌青的眼袋,别过头:“没有什么比活着还要重要。”
“我会好好活着,”齐世安忽然淡笑,“我此刻坐在这,就是在求生,为百姓为自己,倾尽全力地求生。”
这段时期的大宁丧失光彩,哀民的痛号宛如荒烟蔓草,放眼内外,死伤枕藉,尸横遍野,一成不变的景色里,一名缃衣女子正努力穿过瘴疠风雾,走向昨日照顾的小孩。
孩子和昨日一样,睁着大眼,在等她来。她快步过去,把仅剩的热汤递给他。
“快,趁热……”
手指碰到孩子凝固的发丝,孩子硬邦邦地往人堆栽去。
“姑娘……”
“这没活人了……”
浑浊的风吹过,掀起一角沾灰的莺色裙摆。
盈袖捧着变凉的汤,埋下了头。
她只在阿娘病故那天掉过泪,此后发誓不会再哭,这次也是,这次只有汤变凉了。
她知道公子会了解这样的问题,会到这样的地方。
旧湖风雪中的背影重临眼前,盈袖站起来,目如点漆,神容安定。
这是她离开宗净多年,第一次想起他。
于是,又捱了三年。
鸿祯十三年,他们相遇。
那一年,宗净失去了亲人与挚友,天涯永隔的痛,他一个人挨着,痛过头了,就躲在角落土崩瓦解。
三年,不长不短,足够让一个人从金玉世家沦入尘埃焦炉,盈袖只在万千华光中匆匆一瞥,不敢确信,那坐在大繁大静中的人,那曾经风仪落拓之姿,如今竟落得这般潦倒枯淡,高台不复。
莽莽天宇,恢恢地轮,旧湖一别,再相见,已全非。
“宗净公子?”
年逾三十,神容已不再超逸,可她还是认出了锦绣楼阁里独自斟酒的玄衣男子,在千金春宵的璃灯中寂寞冷落,无关风月。
“盈袖?”
弹词遏云,评话绕梁,一面琵琶一张筝,唱尽开落。宗净从靡靡之乐中走出:“……你在青楼做什么?”
“我在这端茶。”
宗净从上往下端详她一遍,微不可察地抿唇,放下酒杯,哗啦啦掏出身上全部家当押桌上:“跟我走。”
很久之前,宗宅也是一处软红香土,他带她出入官邸,出入茶馆,出入柳城吴门,去往平生一直期待而从未踏足的地方。
她从气他,厌他,疑他,近他……到念他。
此刻,盈袖不知道宗净会带她去哪,她的愿望不再是盼一份自在,她跟着他,到了哪儿,哪儿就是家。
“这些年离了我,过得快活吗?”
“不快活,也快活。”
宗净浅笑。
“入冬了,”他朝身后女子淡淡蓄去一眼,轻缓地脱下外袍,往她单薄的身上一罩,“穿上。”
盈袖裹了裹,说:“好像也没有很暖。”
“那也穿着。”
走出一段路,人烟渐稀,灯火阑珊,四下寂悄悄,唯有鸟啼,盈袖感到彻骨的严寒。
她倒不怕,只是不认识这路,注意力又在宗净身上,故而一脚踩空,滚进了未结冰的河水。
“你干什么!”宗净以为她寻死,跟着跳进去。
这是在大冬天。
“公子,有点冷。”
“你以为我不冷吗?!”
“您何必跳进来。”
“我不跳等你游上来?!”
“其实我可以的。”
盈袖原本快上来了,被宗净这么一跳,正正撞到,又淹了下去,之后是她拉着呛水的宗净,顺利上的岸。
按照宗净指的方向,盈袖推开一间草屋的木门,环顾一圈:“您都住这了,怎么还有闲钱上红香院?”
“我卖……字画为为……为生……纵然过得再……惨……也要要适宜地……犒劳一下……自己……”
“公子说得对。”
“你你你……不冷吗……”
盈袖放下他:“是公子您太弱了。”
宗净气不过,果断拉住盈袖,将她狠狠抱住。
寒气侵体,盈袖表面故作镇定,湿哒哒地等着那个人放手,却在等待之余不知不觉暖了起来。
宗净分外疲惫地吐一口冷气:“你还是……和以前一样……”
“真好……”
二人衣衫湿透,在寒浓的水夜里,没有放开彼此。宗净有种似是而非的错觉。
“我曾与父叔、母亲,与志同道合的朋侪友人,每年临山观灯,无论何时,无论在哪,都不会错过……”宗净自嘲,“听起来像是个仪式?其实上元的灯会就是我的仪式,也是寄托。”
“每年我都在想,我到底要什么,我爱什么,我一味至善至美,生平练就的功夫造诣,为的是大宁,还是自我满足。”
“盈袖,你说我喜爱的太多,或许我喜爱的也并非那么多,而是你在我身边,坚定地告诉我,我是‘什么样的人’。”
“我伤害过你一次,把你带离土生土长的家乡,我亏欠你……可从今往后,请让我将这个自私的决定贯彻一生,盈袖,我希望你别走,这次,就真的别走了,可以吗?”
“去年我去泷山找您了。”
宗净听到这话,抬头看她。
“看灯的人有很多,其实每年山顶风雨不透,我知道当中有你,可我有自己的路要走,所以我没来找你。”
“但你去年来找我了……”
“是。”
宗净仔细凝视她黑而澄亮的眸子:“你还记得那年吗?”
“哪年?”
“就是,我们一起在泷山观灯的第一年,你怕我被人潮挤失,护至天灯皆散。”
“盈袖,你明明想家,明知纵使如此,也不会有回报。”
盈袖笑了:“我还要谢谢公子,若非公子带我观灯,那年上元,我也不会那么开心,开心得都忘记想家了。”
宗净不语,盈袖凑近观察:“公子这是怎么了?放在以前,您从不会对这点细枝末节上心。”
“盈袖,你不是细枝末节。”
宗净贴着她的脸,唇轻轻地一印,耳边轰轰又隐隐,仿佛置身正月泷山的放灯节,那年,二人皆是初次看到蔽天的明灯,千福万瑞,她用稚嫩的身躯护着他,嚷着灯美,他嫌她吵捂住耳朵,却寸步不离她。
他们彼此,都再也没有忘掉泷山的不夜天。
这夜宗净没有睡着,一直一直未睡,待鸡鸣枕上,夜气方回,想此生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三十年来,终成一梦。
屋内陈设简陋,唯独木桌上的纸墨笔砚,依然散发着丰蕴香气。
鸿祯十四年正月十五,他们登上了一座连名字都不记得的大山。
却是沉重而明亮的一座大山。
芸芸众生,天下万民,皆在祈福祝祷,皆在仰望这带砺山河。
“盈袖,快看天上。”
“都升起来了,多美啊,比星子还要美!”
盈袖侧首,目光停在宗净那张温暖的淡容上。眼泪忍了很久,最后还是没有忍住,在无边无际的灯火下,淌去了黑暗。
……
野史记载:宗家书香门第,玉嘉十年,诞忘私凤郎,名曰净,无总角之好,没心没肺,大爱无疆,身侧常伴一缃衣婢女,奉为至宝。
……
五十岁的宗净,亲眼见证了国破山河在。晚暮作诗,国体动荡,政局失稳,难以实现长治久安,谈及,本欲殉节,因盈袖聊及《怀袖笔谈》,宗念其未完工,故不能死。
又因盈袖,故不能死。
是故活到了无疾而终,毕生足迹,南不过柳城,北至羌域。
都带着盈袖,形影相随。
宗去后,葬隐山,累年有一缃衣老妪守于碑旁。其待过的诗画柳城,涉过的各方山水,皆留下了沉甸甸的等身丰著。
而今安在哉?
而今,已曲终人不见,唯江上数青峰。
—全文完—
[1]:明末 张岱《陶庵梦忆》
宗净:原型张岱,晚明文学家、史学家,精于茶艺鉴赏的行家,崇老庄之道,喜清雅幽静。不事科举,不求仕进,一生著述甚丰。
盈袖:无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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