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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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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年大戏《贵妃醉酒》的余韵,在北平城的茶楼酒肆间缭绕了整整半月未散。腊月未尽,北风依旧凛冽刺骨,但庆喜班内却因这一出满城争说的戏,提前燃起了一把灼灼的燎原之火。而这把火,正中以一己之力撑起整场戏的魂骨、扮活了杨玉环的云惊鸿为中心,烧得轰轰烈烈。
那夜,广和楼内座无虚席,连过道都挤满了翘首的看客。当云惊鸿身着那袭金线密绣、流光溢彩的贵妃宫装,顶着沉甸甸缀满珍珠碧玺的点翠凤冠,踩着摇曳生姿的醉步翩然旋至台心时,满堂的喧嚣鼎沸瞬间化作一片近乎凝滞的屏息。
他并非仅仅在扮演杨玉环,他仿佛让那个“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的绝代佳人,借着他清瘦的躯壳真正还了魂。水袖轻舒似流云,眼波流转如春水,一颦一笑间,盛唐的秾丽风华扑面而来。
尤其是那一段“卧鱼”嗅花、随后衔杯饮酒的身段,腰肢柔韧软折,恍若无骨,醉眼迷离中既漾着蚀骨销魂的妩媚,又浸透着深宫寂寥的幽怨。他将一个期盼落空、借酒浇愁的失意贵妃,那复杂难言的万种风情演绎得淋漓尽致。直至最后那一声“人生在世如春梦”,哀婉凄楚,千回百转,直唱得台下不少心思细腻的女客悄然以帕拭泪,心绪久久难平。
台下炸开的喝彩与掌声如同平地惊雷,几乎要掀翻广和楼的雕花屋顶。戏迷们争先恐后涌向台前,将鲜花、锦缎、甚至亮闪闪的银元,如同潮水般抛向台口,绚丽的色彩与耀目的光芒几乎要将那方红氍毹彻底淹没。
站在刺目耀眼的汽灯光晕之下,听着四面八方山呼海啸般呼喊着他“云惊鸿”名号的声音,少年只觉得耳畔嗡嗡作响,眼前的一切繁华盛景都仿佛隔着一层晃动的光晕,变得虚幻而不真切。他下意识地侧首,望向那光影交界的侧幕深处。陆啸霆依旧抱臂静立在那里,昏暗中看不清具体神色,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清晰地映着台前的光,里面盛满了毫不掺假的激赏与一种近乎于“吾家子弟初长成”的骄傲。直到撞进这片沉静而温暖的目光里,云惊鸿那颗在赞誉浪潮中飘忽不定、几乎要迷失方向的心,才仿佛终于寻到了唯一的锚点,缓缓地、安稳地,落回了实处。
然而,他沉浸在这份被万千目光认可的眩晕里,并未能察觉,台下前排那些身着锦缎皮裘、非富即贵的看客们,投向他的视线中,除了纯粹的欣赏与陶醉,还悄然混杂着更多复杂难辨的意味。那目光里,有对稀罕之物的猎奇,有对潜在价值的估量,更有一种将绝色视为奇珍、势要纳入囊中的占有欲,如同在品鉴一件流传有序的古董,或是一件巧夺天工的官窑瓷器。
名声便如同决堤的洪水,再无阻拦,汹涌地漫灌进他生活的每一个角落。“云老板”这个带着距离与敬意的称呼,迅速取代了“惊鸿”,成了北平城里街头巷尾、茶余饭后最炙手可热的名号。他的戏码场场爆满,一票难求,黄牛将票价哄抬了数倍仍有市无价。街头小报最显眼的位置,登出了他浓墨重彩、眼波流转的戏装照,配以“色艺双绝”、“旷世名伶”之类极尽渲染的溢美之词。甚至连那些平日里对咿呀戏曲不甚了了的洋人,也闻风而至,带着新奇与审视交织的目光,挤在戏园子里,想要一睹这位被传得神乎其神的“东方美人”究竟是何等风姿。
随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难以推拒的交际应酬。各色烫金请柬如同雪片般飞至庆喜班,商会宴饮、名流堂会、私人寿诞……陆啸霆自然而然地接手了这一切往来周旋,他以“保护者”与引路人的身份自居,替他筛选权衡、安排行程,一步步将他引入一个光怪陆离、真假难辨的名利场。
在一场由北平商会作东的盛大酒会上,云惊鸿被要求穿着一袭月白色暗纹长衫出席,未施粉黛,更显得身姿挺拔,清俊得不染尘埃,与周遭觥筹交错、衣香鬓影的浮华景象格格不入。他局促地坐在陆啸霆身侧,看着师兄游刃有余地与那些脑满肠肥的富商、矜持傲慢的世家名流谈笑风生,熟练地周旋敬酒。席间不断有人向云惊鸿劝酒,言辞间带着狎昵的轻佻,陆啸霆一面笑着代他挡下,一面却又在旁人不依不饶的起哄和“云老板总要见见世面”的劝说下,半推半就地接过那杯琥珀色的液体,递到云惊鸿唇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规训:“浅酌一口,无妨的,这些场面……总要学着应对。”
辛辣的液体如同火线般灼烧过喉咙,云惊鸿忍不住偏头轻咳起来,白皙的脸颊迅速漫上不自然的红晕。这带着几分狼狈的窘态,反倒引得席间一阵心照不宣的、暧昧的低笑。然而比这劣酒滋味更让他如坐针毡的,是那些黏腻地、肆无忌惮地停留在他脸上、脖颈、甚至随着衣领线条向下滑去的目光,它们像无形的蛛网,层层缠绕着他,令他几乎窒息。
而陆啸霆对此似乎浑然未觉,他甚至微微侧过身子,不着痕迹地将云惊鸿更完整地展现在众人的视线焦点之下,脸上带着一种云惊鸿读不懂的、隐隐以此为筹码的从容。当有人亲昵地拍着陆啸霆的肩膀,半是羡慕半是试探地说“陆老板真是好福气,藏着这么个妙人儿宝贝”时,陆啸霆也只是唇角含笑,举杯与之轻碰,并未出言纠正,更未反驳。
礼物开始源源不断地送到后台,花样层出不穷。除了戏迷表达倾慕的鲜花、果篮,更多是指名道姓专程送给云惊鸿个人的贵重物品:包装华美的西洋香水、触手生凉滑腻的真丝杭缎、成套的端砚徽墨,甚至有一次,有人差仆役送来一个沉甸甸的锦盒,里面竟是一张位于前门附近一处清幽小院的房契。
陆啸霆起初尚保持着几分警惕与分寸,代为婉拒那些意图过于明显或价值过高的赠礼。“惊鸿年纪尚轻,资历不足,实在当不起各位如此厚爱。”他这般回复,态度谦和却坚定地将礼物原封退回。云惊鸿默默看在眼中,心底尚存一丝被庇护的暖意。
然而,随着某些送礼之人身份地位愈发显赫,口气也愈发不容回绝。某位在政商两界皆能呼风唤雨的银行董事,某位手握实权、连班主陆永年见了都需赔尽笑脸的警局要员,陆啸霆的态度开始出现了微妙的松动与权衡。
“惊鸿,你瞧这翡翠扳指,水头足,颜色也正。”一日排戏后,陆啸霆拿着一件新到的礼物,在昏黄的灯下细细端详,语气里带着一丝他自己或许都未察觉的赞叹,“是税务局的王局长特意派人送来的,说是贺你成名之喜。这位王局长,咱们戏班往后一年的捐税杂项,可都捏在他手心里呢。”
他开始对着那些流光溢彩的珠宝首饰、绫罗绸缎评头论足,说着“成色上佳”,“雕工是京作风格”,“这双面苏绣的屏风倒是难得”,随后便盘算着哪些可以充作戏班行头壮点门面,哪些可以寻个稳妥的门路变卖折现,以缓解戏班日益沉重的经济压力。他甚至备了一本厚厚的册子,开始详细记录每一份礼物的来源、品类与估算的价值,那密密麻麻的墨字里,似乎也悄然量化了云惊鸿这个名字所能带来的、看不见摸不着却分量十足的“人情”价值。
一次,某位急于结交名流的南洋富商,派人送来一块品相极佳的羊脂玉佩。那玉质温润凝腻,通体洁白无瑕,在灯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形态与陆啸霆当初送给云惊鸿作为登台信物的那块,竟有几分神似。
陆啸霆将它托在掌心,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玉面,眼中流露出鉴赏的神色。云惊鸿静立一旁,看着他被灯光勾勒出的专注侧影,心头刚泛起一丝微弱的涟漪,以为他触物生情,忆起了两人之间那段纯粹的日子。
却听得陆啸霆沉吟片刻,开口道:“这块玉……质地确是上乘,几乎无瑕。”他抬起眼,目光里已没了追忆,只剩下冷静的估量,“若是拿去‘荣宝斋’找老师傅掌眼,应当能当个极好的价钱。折算下来,怕是够咱们戏班上下半月有余的嚼谷了。”
这话语,平淡无波,却如同数九寒天里一盆掺着冰碴的水,朝着云惊鸿兜头浇下。他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凝住,僵在原地,看着师兄在灯下显得格外清醒、甚至带着一丝商人般精明盘算的侧脸,一股彻骨的寒意猝不及防地从心底最深处窜起,呼啸着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忽然清晰地觉得,自己与这些堆放在桌上、等待着被估价和处置的珠玉绸缎并无不同,也成了一件待价而沽的礼物。而最令他心口发紧的是,那个拿着放大镜,仔细评估着他每一分“价值”的人,正是他曾毫无保留信赖着的师兄。那份曾经被他视若性命、珍重藏于怀中的情谊,似乎在银钱与人情往来的冰冷天平上,正被一点点地权衡、折算,悄然失去了它原有的、沉甸甸的分量。
矛盾在一次非同寻常的私人堂会邀约后,彻底爆发,再无转圜余地。
一位权势煊赫、在北平城手握兵权的刘司令,派人径直将帖子送到了云惊鸿手上。那帖子措辞看似客气,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点名要云惊鸿单独赴其府邸唱一场堂会,且特意注明“清唱即可”,不需戏班鼓乐弦师及其他任何人等陪同。而附上的报酬,却开出了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天文数字,足以让整个庆喜班在未来一整年里都过得滋滋润润,再无经济之忧。
陆啸霆捏着那张质地坚硬、烫着金字的请帖,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眉头拧成了一个深刻的结。他心知肚明此去大为不妥,那位刘司令的作风在北平城的权贵圈内早已是公开的秘密,其性好男风,尤其偏爱容貌清秀、气质干净的年轻伶人。
然而,在班主陆永年“戏班上下几十口人就指着这笔钱过个肥年,更何况,若是今日驳了刘司令的面子,往后咱们庆喜班就别想在这四九城里立足了”的沉重叹息与现实压力下,在那笔足以填补所有亏空、让戏班未来一年都高枕无忧的巨额报酬面前,他内心那架衡量利弊的天平,在经过一整夜焦灼无眠的挣扎与反复权衡后,最终还是无可挽回地,向着现实的那一端,沉重地倾斜了下去。
他找到正在默戏的云惊鸿,喉头滚动了几下,试图让嗓音听起来如常般平稳笃定:“不过是唱一出戏,唱完了咱们立刻便走。师兄就在那厅外守着,寸步不离,任他是谁也绝计欺负不到你。”他反复描摹着“安全”的保证,勾勒出拿到这笔丰厚酬劳后戏班如何添置行头、改善光景的蓝图,甚至细致地提到要为他量身定做一顶更华美的点翠头面。
然而,他的眼神却泄露了底细,带着一丝无法全然掩饰的游移与深藏的愧疚,始终不敢与云惊鸿那双清澈见底、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眸子对视太久。
堂会设在刘司令那戒备森严、灯火通明得有些刺眼的府邸。偌大的花厅里,并无其他宾客,只有刘司令本人和几名侍立左右、面无表情的心腹副官,空气凝重得令人窒息。云惊鸿强压下心头翻涌的不安与阵阵寒意,依言清唱了一段《游园惊梦》。
演唱过程中,刘司令屡次借由亲自斟茶、出声问话的由头靠近前来,那肥厚温热的手掌似有意若无意地拂过他微凉的袖摆、单薄的肩头,言语间充满了不加掩饰的露骨暗示与狎昵挑逗。那目光更如同阴湿处生长的苔藓,黏腻而缓慢地在他周身每一寸轮廓上爬行、逡巡。云惊鸿只觉如坐针毡,每一次吸气都裹挟着难以言喻的屈辱,只得将指甲狠狠掐入掌心,借助那尖锐的痛楚,才勉强维持住脸上摇摇欲坠的平静,将那本该婉转多情的唱腔,艰涩地坚持到最后一个音符落下
回到戏班那间堆满行头、弥漫着熟悉颜料与灰尘气息的后台,压抑了整晚的恐惧、委屈、愤怒,连同一种被最亲近之人推向险境的尖锐痛楚,如同积压已久的火山,轰然喷发。云惊鸿与陆啸霆在道具架投下的阴影里,爆发了相识以来最激烈、也最伤筋动骨的一次冲突。
“你将我当作什么?”云惊鸿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眼圈迅速泛上红意,平日里沉静如水的眸子此刻燃烧着灼人的火焰,直直刺向陆啸霆,“一个可以随意换取银元和权势庇护的筹码吗?那个刘司令……他看我的眼神,他说的那些话,你难道……你难道真的看不见,听不见吗?”
陆啸霆亦是满心充斥着事后的烦躁、阵阵后怕,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羞愧,此刻却被云惊鸿这带着指控的质问彻底点燃,声音不由得凌厉拔高,盖过了对方的尾音:“筹码?我若真将你当作筹码,早就不知将你推出去多少回了!我处处维护,小心翼翼地在那些权贵中间周旋应付,肩膀上扛着的是整个戏班几十口人的生计!在这人吃人的世道里挣扎求存,你以为容易吗?你还要我怎样?你何时才能懂事,体谅一下我的难处?你以为我愿意眼睁睁看着你去那种地方,对着那种人强颜欢笑?那是手握枪杆子的刘司令!我们这等戏子,得罪得起吗?!”
“体谅?”云惊鸿像是被这个词刺痛,忽然低低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满是苍凉,他望着陆啸霆,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近乎绝望的失望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眸中的火焰一点点熄灭,最终只剩下冰冷的、毫无生气的灰烬,“我体谅你戏班的难处,我体谅你周旋的辛苦……可师兄,谁又来体谅我,体谅我只想站在台上,清清白白、堂堂正正唱戏的这颗心?”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轻得仿佛随时会碎在空气里,却字字清晰,如同敲打在冰面上:“师兄,你醒醒吧。我要唱的是戏,是台上的悲欢离合、忠奸善恶。而我,是唱戏的人,不是那供人玩赏的‘戏子’。”他顿了顿,目光掠过陆啸霆因激动而有些扭曲的脸,最终落在他身后那片虚无的黑暗里,轻声道,“而你,似乎快要分不清这两者的区别了。”
"我要唱的是戏,不是戏子。"
这句话像一记沉重的闷锤,狠狠砸在陆啸霆的胸腔,震得他五脏六腑都错了位;又像一把淬了冰的锋利匕首,精准无比地刺入他最不愿面对、也最无力辩驳的痛处。他猛地怔在原地,嘴唇张了张,所有预备好的解释、反驳甚至呵斥,都僵在喉头,变得无比苍白、虚弱。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云惊鸿决然转身,那单薄得仿佛一折就断的背影,一步步融入走廊深处浓稠的黑暗里,一股巨大而空茫的恐慌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灭顶而来,将他牢牢钉在原地,竟发不出半点声音。
自那场撕破所有温情的争吵之后,两人陷入了漫长而令人窒息的冷战。云惊鸿变得愈发沉默,如同一株失去水分的植物,除了非登台不可的时刻,他几乎将自己彻底囚禁在后台那间堆放杂物的小屋里,或是整日泡在空旷阴冷的练功房,用近乎自虐的、透支体力与心神的苦练来麻痹翻涌的思绪。台上的他依旧顾盼神飞,光芒夺目,将一个个人物演得活色生香;可一旦卸下粉墨,换回常服,那双曾清澈灵动的眸子里,便只剩下沉寂的、了无生气的黯淡。
陆啸霆同样满腹积压着委屈与一股无处发泄的怨气。他认定自己已是殚精竭虑,在这浊世的泥沼中拼命挣扎,试图为两人、也为整个戏班挣一个看得见的、稍微安稳些的前程。而云惊鸿,却仿佛始终活在他用尽全力、甚至不惜沾染污浊才勉强维系住的那个不染尘埃的“纯粹”幻梦里,非但不领情,反而用最伤人的言语,来指责他的“妥协”与“污浊”。他开始更频繁地流连于酒桌,用辛辣的液体麻痹紧绷的神经,用一场接一场虚与委蛇的应酬来填充内心那莫名扩散的空洞与不敢深究的愧疚。
某天深夜,陆啸霆胸中烦恶难当,如同堵着一团湿透的棉絮,信步踱至空无一人的戏园。凛冽的寒风穿过破损的窗棂缝隙,发出如同呜咽般的嘶鸣。然而,就在这片死寂与黑暗之中,那空旷的戏台上,竟有一点孤灯如豆,在无边墨色里顽强地、执拗地亮着,晕开一圈微弱而温暖的光域。
是云惊鸿。
他独自伫立在台心,没有穿着那套金线密绣的华美贵妃宫装,没有涂抹那浓墨重彩、颠倒众生的醉妆,只穿着一身素白单薄、几乎遮不住寒气的棉布水衣。昏黄跳动的灯光将他本就清瘦的身形勾勒得愈发伶仃,仿佛一阵稍大些的风就能将他吹散在这沉沉的夜色里。
他正反复练习着《贵妃醉酒》中,杨玉环揽镜自照,幽然长叹“人生在世如春梦,且自开怀饮几盅”那一折的身段。没有喧天的锣鼓点伴奏,没有悠扬的丝竹管弦相和,更没有满堂看客的痴迷喝彩,唯有他一道清瘦孤寂的身影,在清冷的月辉与那豆孤灯交织的、朦胧的光晕里,一遍遍地旋转、卧鱼、舒袖、凝眸……
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股执拗到极致的专注,浸染着一种近乎于信徒膜拜神祇般的虔诚与哀伤。仿佛要通过这无限重复的、剥离了所有浮华装饰的最本真练习,洗去周身被迫沾染的名利场的尘埃,挣脱那些无形却沉重的束缚与枷锁,拼命地想要寻回那个最初只为戏本身、只为心中那唯一一人清澈目光而唱的、纯粹干净的自己。
陆啸霆隐在台下最深最重的阴影里,如同凝固的雕像,静静地看着。台上那抹白色的、在清寒中孤独起舞的身影,在月华的洗涤下,美得如此惊心动魄,却也孤独得足以令观者心碎。他胸中五味杂陈,翻江倒海,怜惜与一股莫名的恼怒死死纠缠,有限的理解与深切的隔阂冰冷并存,而那沉重的愧疚与深不见底的无力感,更如同疯长的藤蔓,将他的心脏越缠越紧。
一股强烈的冲动促使他想迈步上前,想将带着自己体温的外衣披上那单薄的肩头,想告诉他,自己在这浊世中周旋也同样疲惫、也同样恐惧,想不顾一切地回到那段只有他们两人、只有戏、心贴着心的简单时光。可是,他的双脚如同被灌满了沉重的铅块,牢牢钉在原地;他的喉咙也像是被一团浸透苦水的棉絮死死堵住,发不出半点声响。他颓然地发现,自己竟然在害怕,害怕去面对云惊鸿那双过于清澈、澄净得仿佛能映照出他内心所有挣扎、妥协与不堪的眼睛。
最终,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默默地转过身,如同来时一样,悄然离开了这空旷的戏园,将那一抹白色的孤影,连同那无声的诘问,一同留在了清冷的月光下。
月光如水银泻地,将两人的影子无限拉长,一个在台上独自起舞,一个在台下黯然离去,中间隔着一座空旷幽暗、仿佛深不见底的戏台,仿佛隔着一道正在悄然扩大、名为现实、成长与不同选择的鸿沟。
成名的霓裳固然华美耀眼,令人趋之若鹜,但其沉重的代价与无法驱散的阴影,正无声而残酷地改变着台上与台下的一切,侵蚀着梦想,也考验着他们曾经坚不可摧、如今却布满裂痕的关系。
这霓裳,穿上去容易,想要脱下来,却不知要沾染多少身不由己的尘埃与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