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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红楼·机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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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令入了盛夏,嘉水镇的暑气一日盛过一日。日头明晃晃地悬在碧空,将青石板路晒得滚烫,连河面的粼粼波光都带着灼人的热气。书楼庭院里的几株老槐树,倒是撑开了一片浓密的绿荫,蝉鸣声嘶力竭,更添了几分午后的慵懒与寂静。
裴倦生畏热,加之病体初愈,更是不耐酷暑。他便常常午后挪到书楼一楼最阴凉通风的角落,那里靠窗摆着一张竹榻,窗外正对着那几株蓊郁的槐树,时有凉风穿堂而过,伴着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倒也勉强能得半日清凉。沈阙音知他怕热,总会提前在榻边小几上备好一壶晾凉了的菊花枸杞茶,清热明目。
这日午后,裴倦生正倚在竹榻上,翻阅一本前朝笔记,看得有些昏昏欲睡。忽觉光线一暗,抬头见沈阙音抱着一函书轻轻走来,额角沁着细密的汗珠,脸颊被热气蒸得微红,如同初夏的粉荷。
“裴少爷,”她将书函放在小几上,是一套版本颇佳的《石头记》,即《红楼梦》,“前几日整理库房,寻出这套书,似是祖父一位故友早年相赠的刻本,比市面上流传的程甲本似乎多些异文。想着裴少爷或许有兴趣一观。”
裴倦生眼睛一亮,连忙坐起身。他自幼便听家中女眷谈论此书,自己也断续读过一些,但家中长辈多以“闲书杂览,恐移性情”为由,不甚鼓励,故而未能深究。如今在这江南书楼,竟能见到不同的版本,自然心生欢喜。“多谢沈小姐!此书大名如雷贯耳,正可细细品读。”
沈阙音见他兴致勃勃,唇角微弯,拿起团扇轻轻扇着风,在一旁的绣墩上坐下:“这书楼里,就属这套《石头记》和那套《金瓶梅》被翻看得最旧。只是《金瓶梅》祖父向来束之高阁,等闲不让人看,说是笔墨不净,恐污了心眼。倒是这《石头记》,虽也写尽儿女情长,却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祖父说是‘悲金悼玉’的至情文字,允我时常翻阅。”
裴倦生闻言,不禁对沈老先生的通达又添几分敬佩。他翻开书函,墨香扑鼻,纸色微黄,确是有些年头的刻本。他随手翻到“诉肺腑心迷活宝玉”一回,正是宝玉对黛玉说出“你放心”三字那段,字句间情意缱绻,动人心魄。他不由得想起北平家中姐妹们争相传阅、为宝黛命运唏嘘不已的情景,心中泛起一丝异样的感触。
沈阙音见他看得入神,便也静静坐着,目光落在窗外斑驳的树影上,似在回忆书中的情节。过了许久,她忽然转过头,眼中带着一丝狡黠的、如同孩童发现了什么秘密般的光彩,轻声问道:“裴少爷,你读了这许多,书中钗黛湘探、晴袭鸳平,这许多女子,不知……你心里更偏向哪一个?”
她问得随意,仿佛只是闲谈间的寻常话题。裴倦生正沉浸在宝玉那番痴傻却真挚的剖白里,一时未及细想,只当是问他欣赏哪位角色的才情品性。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与沈阙音含笑的眸子一碰,心头没来由地一跳。只见她扇子半掩着面,只露出一双清亮亮的眼睛,那眼神里除了好奇,似乎还藏着点别的、更微妙的东西,像是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心,漾开圈圈涟漪。
他忽然觉得脸上有些发烫,胸腔里那颗心也不安分地鼓噪起来。书中女子的形象与眼前之人的身影竟有些模糊地重叠起来。林黛玉的孤高才情、薛宝钗的端庄持重、史湘云的豪爽娇憨……这些特质,他似乎都能在沈阙音身上找到些许影子,却又觉得她比书中任何一人都更鲜活、更具体。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上心头,让他几乎脱口而出一些绝不该在此刻、此种情境下说出的话。
“我……”他张了张嘴,声音竟有些微哑,连忙掩饰性地轻咳一声,眼神飘忽不敢与她对视,耳根却诚实地泛起一层明显的红晕,低声道,“反正……就是有觉得……甚合心意的人。”这话说得含糊其辞,近乎嗫嚅,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欲盖弥彰的羞涩与窘迫。
话音甫落,书楼内静了一瞬,只听得见窗外聒噪的蝉鸣。沈阙音先是一怔,随即,她那双漂亮的杏眼里瞬间盈满了抑制不住的笑意,那笑意越来越浓,终于化作一声极轻极脆的轻笑,如同玉珠落盘。她放下团扇,露出整张忍俊不禁的脸庞,眉眼弯弯,颊边梨涡浅现,嗔道:“裴少爷!你想到哪里去了?我问的是书里头,你更喜欢林妹妹的才情,还是宝姐姐的稳重,或是三姑娘的干练?你怎地……怎地就‘不打自招’了?”
裴倦生这才恍然大悟,意识到自己完全会错了意,闹了个天大的乌龙!刹那间,他只觉“轰”的一声,全身的血似乎都涌到了脸上,烧得他坐立难安。他恨不得立时寻条地缝钻进去,手中的书卷也险些拿捏不稳。他慌忙低下头,假意专注地看着书页,可那上面的字迹却一个也看不进去,满脑子都是自己方才那蠢笨无比的应答和沈阙音那促狭又明媚的笑容。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他试图辩解,声音却低若蚊蚋,毫无说服力。
沈阙音见他窘得连脖颈都红了,心中又是好笑,又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微甜的悸动。她不再穷追猛打,免得他更加难堪,便重新拿起团扇,替他扇着风,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温和,却依旧带着未尽的笑意:“好啦,不打趣你了。那裴少爷便说说看,书中人物,你作何评价?譬如,宝姐姐为人处世,可谓周全,可是否过于……冷静了些?”她巧妙地将话题引回了《红楼梦》本身,给了裴倦生一个台阶下。
裴倦生心中感激,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狂跳的心绪,顺着她的话头说道:“薛宝钗……确是如此。她事事周全,顾全大局,堪称封建淑女的典范。但正如沈小姐所言,太过冷静,甚至近乎无情。金钏儿投井,她可以冷静地安慰王夫人,说出‘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的话;对宝玉,她劝其立身扬名,看似为他好,实则是将自己的价值观强加于人。她像一块精心雕琢的美玉,温润却冰冷,缺少了……人情的温度。”谈及书评,他的思路渐渐清晰起来,言辞也恢复了往日的条理。
沈阙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林妹妹呢?她虽性子孤高,说话尖刻,动辄落泪,但那份真性情,那份‘质本洁来还洁去’的执拗,却更让人心生怜惜。”
“林黛玉自是不同,”裴倦生谈到自己真心欣赏的人物,语气也生动起来,“她与宝玉,是灵魂上的知己。她从不劝宝玉走仕途经济之路,她懂他的‘痴’,怜他的‘傻’。她的眼泪,她的小性儿,皆因她将一颗真心毫无保留地交付,对情感有着极致的、近乎苛刻的纯粹要求。在这虚伪的富贵场中,她像一株绛珠仙草,卓尔不群,却也因这份不容于世的真,注定凋零。”他说着,目光不经意间又落到沈阙音身上,见她听得专注,眼中流露出深以为然的神色,心中微微一动,补充道,“其实,若论处世,史湘云那般‘英豪阔大宽宏量’,霁月光风,倒更显难得。虽身世坎坷,却能保持那般豁达开朗的心性,醉眠芍药裀,是真名士自风流。”
沈阙音笑道:“裴少爷见解独到。史湘云固然可爱,但我却觉得,探春更令人敬佩。虽是庶出,却心高气傲,有抱负,有才干,试图以一己之力兴利除弊,挽家族于将倾。只可惜,生于末世,运偏消。”她轻轻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惋惜,“就像咱们这书楼,看似稳固,实则风雨飘摇,纵有探春之志,又能如何呢?”话题不经意间,又从书中世界,回到了现实。
裴倦生沉默片刻,缓缓道:“探春的悲剧,在于她看得清,却无力回天。但她的努力,并非全无意义。至少,她尝试过,挣扎过,而非随波逐流。这世间事,有时并非只看结果,那份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气,本身便是一种光芒。”他这话,既是在评说探春,亦像是在表明自己的心迹。经历了刘团长之事,他愈发觉得,即便力量微薄,也该有所坚持。
沈阙音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心中触动。她望着窗外灼热的阳光,轻声道:“裴少爷说得是。只是这光芒,有时也灼人。譬如晴雯,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最终落得个抱屈夭风流的结局。她的反抗,那般激烈,却也那般……脆弱。”
“晴雯的反抗,是源自天性,是不甘屈辱的本能。”裴倦生道,“她不像袭人,懂得顺应规则,谋求生存。她就像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棱角分明,也易碎。但正是这份不妥协的刚烈,让她虽死犹生,活在宝玉的悼念中,也活在读者的记忆里。某种程度上,她比那些顺从的、麻木的,活得更像个人。”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从钗黛之争,谈到晴袭之别,又从王熙凤的治家手段,论及贾母的平衡智慧。不知不觉,日头已西斜,暑气渐消,槐树的影子被拉得长长地投在院中。茶壶里的凉茶早已喝尽,而两人的谈兴却愈发浓厚。
裴倦生发现,沈阙音对《红楼梦》的理解,远非寻常闺阁女子停留在情节悲欢的层面。她能从人物命运看到家族兴衰的必然,从细节描写品出作者的血泪与辛酸,其见解之深刻、角度之独特,常令他这自诩读过不少书的人也暗自惊叹。而沈阙音也讶异于裴倦生并非那种只知风花雪月的纨绔子弟,他对时局、对人性的洞察,与书中世界相互印证,往往能发她所未发。
这场始于一个微妙误会的讨论,竟成了两人相识以来最深入、最酣畅淋漓的一次精神交流。先前那点尴尬早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默契与共鸣。他们仿佛通过这座名为“红楼”的桥梁,走进了彼此内心更深处那片不轻易示人的花园。
最后,沈阙音合上书函,唇角噙着一抹温婉的笑意,总结道:“看来裴少爷是更欣赏林妹妹的真与痴,湘云的豪与爽,探春的才与志,还有晴雯的烈与勇。总而言之,是不喜那被世俗规矩磨平了棱角的。”
裴倦生微微一笑,目光清澈地看着她:“沈小姐总结得精辟。倦生以为,人活一世,贵在真性情。纵使这真性情不容于时,不容于世,甚至招致灾祸,也强过那浑浑噩噩、麻木不仁的‘周全’。”
这话语中的锋芒与坚持,让沈阙音心中微微一震。她看着他被夕阳余晖镀上一层金边的侧脸,那清俊的轮廓此刻显得格外坚定。她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男子,与初来嘉水镇时那个病弱、忧郁的少爷,已然有了极大的不同。他的内心,藏着一团不曾熄灭的火。
“时候不早了,”沈阙音站起身,理了理衣裙,“祖父该用药了,我得去瞧瞧。”
裴倦生也起身相送:“今日与沈小姐一席谈,获益良多。”
沈阙音走到门口,忽又回头,夕阳的柔光映照着她半边脸庞,眸中带着一丝俏皮,轻声道:“裴少爷,方才……你那句‘不打自招’,我可记下了。”说罢,不待裴倦生反应,便转身翩然而去,留下一串渐行渐远的、轻盈的脚步声。
裴倦生独自站在暮色渐浓的书楼里,回味着她最后那句话和那个眼神,脸上刚褪下去的热度似乎又悄悄爬了上来。他抬手摸了摸依旧有些发烫的耳根,唇角却不由自主地扬起一个无奈的、又带着几分甜意的弧度。
窗外,晚风送来了栀子花的馥郁香气,混合着书楼特有的墨香,氤氲在夏日的黄昏里。一场关于《红楼梦》的讨论,如同一场心灵的探秘,不仅消解了午后的酷暑,更在两人之间,系上了一根更为牢固、也更为隐秘的纽带。而那场小小的“误会”与“不打自招”,则成了这根纽带上,一枚带着青涩甜味的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