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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暗情·深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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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令已过了夏至,江南的梅雨却还未完全收起它黏湿的脾气,只是不再那般连绵不绝。偶尔,也会有那么一两个午后,灰沉沉的云层被撕开一道口子,漏下几缕稀薄却金贵的阳光,懒洋洋地照在嘉水镇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蒸发起一片氤氲的、混合着泥土和草木清香的水汽。
裴倦生站在“有斐书楼”临河的窗边,望着窗外。他的肺疾在林医生的调理和古镇宁静生活的滋养下,已好了大半,原先那份萦绕不去的苍白憔悴,渐渐被一种清隽的气质所取代。只是眉宇间,那抹因时局与自身前途而生的忧郁,并未完全散去,反倒因着心底另一种悄然滋长的情愫,变得更为复杂难言。
他的目光,并未落在窗外那湾缓缓流淌的河水上,而是借着窗玻璃模糊的反射,悄悄地、贪婪地描摹着不远处那个安静的身影——沈阙音。
她正跪坐在一个矮凳上,面前摊开一部纸页泛黄脆弱的古籍,动作轻柔得仿佛对待初生的婴孩。先用细毛小刷轻轻拂去积尘,再以特制的棉纸蘸了微量药剂,小心吸附潮斑,最后才用镇尺压平,待其自然阴干。阳光恰好在这一刻变得稍微慷慨了些,透过窗棂,在她低垂的颈项和专注的侧脸上镀了一层柔和的光晕,连她额角细小的绒毛都清晰可见。她呼吸清浅,仿佛怕惊扰了书页中沉睡的百年时光。
裴倦生觉得自己的心跳,似乎也放得同她一样轻了。这书楼里的时光,总是这样,静得能听见灰尘在光柱中跳舞的声音,静得能听见自己血液流淌的微响,以及,那日益清晰、无法忽视的,因她而起的悸动。
来到嘉水镇已近一年,这“有斐书楼”几乎成了他第二个寓所。起初,只是为了排遣养病的孤寂,向沈老先生求得一个读书的清净地。却不知从何时起,吸引他的,不再是架上那些浩如烟海的典籍,而是这个守护着这些典籍的、如古镇般沉静的女子。
他们之间的交谈,起初是极少的,仅限于必要的问候和关于书籍的简单请教。渐渐地,他开始与她分享一些外面世界的新思潮,带来的新式书籍,如那本他赠予她的《海国图志》;而她,则会在他对某些旧典流露出兴趣时,用那把清泉滴石般的声音,娓娓道出其中的典故与精妙。她不像他接触过的那些新式女学生般活跃激昂,她的学识和见解,是内敛的,深藏的,如同这书楼本身,需要静心探寻,方能窥见其底蕴与光华。
他们一同在书楼里听过无数次雨打芭蕉,一同在暮色四合时品过沈阙音沏的清茶,一同沿着古镇纵横交错的石板巷漫步,谈论诗词,也隐晦地交换着对北方日益吃紧的时局的忧虑。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在一次次默然共处和偶尔的眼神交汇中悄然滋生、蔓延。像墙角悄悄攀缘的藤蔓,无声无息,却坚韧有力,早已爬满了心墙。
裴倦生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他开始期待每一个来到书楼的日子,开始因为她一个不经意的浅笑而心弦颤动,开始在她偶尔流露出对书楼未来、对时局动荡的忧色时,生出一种强烈的、想要保护她的冲动。这种情感,纯净而忧伤,与他所读的那些浪漫小说截然不同,它带着这个特定时代的烙印——甜蜜中掺杂着巨大的不安,仿佛眼前这梅雨季乍晴的天气,不知何时,更大的风雨便会骤然而至。
“裴公子,”沈阙音忽然抬起头,迎上他未来得及收回的目光,她的眼睛在光下显得格外清亮,“这部《嘉水县志》的潮气总算祛得差不多了,再晾两日便可收归原处。你上次问及本地明清藏书家的轶事,这书里倒是记载了几桩,可要一同看看?”
她的语气自然,带着一种对待熟稔朋友的坦然。
裴倦生心头一暖,仿佛那束阳光径直照进了心里。他走过去,在她身旁不远处坐下,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能清晰地闻到来自她发间淡淡的、类似墨香与草木混合的气息,又不至于显得唐突。
“有劳阙音姑娘。”他微笑道,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温和。
沈阙音将书册轻轻推过来一些,指尖点着上面的字句,低声解读。她的手指纤细白皙,与泛黄的古籍形成一种惊心动魄的对比。裴倦生的目光,时而落在书页上,时而忍不住飘向那近在咫尺的、如玉的侧颜和微微颤动的长睫。她解读的内容,他其实并未完全听进去,满心满耳,都是她清婉的嗓音,和着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一种冲动,毫无预兆地涌上心头。他想说点什么。想打破这层薄如蝉翼的窗户纸。想告诉她,这段时光是他病中最温暖的慰藉,想问她,在他这个“外来者”不得不离开之后,她是否会偶尔记起他。他甚至想,倘若时局允许,他是否可能……留下来?
然而,话到了嘴边,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想起了家书中父亲日益严厉的催促,不仅是关心他的病情,更暗示着家族生意需要他回去熟悉,或许,还有一桩他心知肚明却不愿深想的婚约。他想起了林医生带来的外界消息,山雨欲来风满楼,个人的情感在时代的洪流面前,显得何其渺小无力。他那点刚刚萌芽的、带着理想主义的憧憬,在冰冷的现实面前,是如此不堪一击。
此刻说破,除了徒增烦扰,又能如何?他能给她怎样的承诺?一个自身难保的飘零之人,又凭什么去妄言守护?
万千思绪,最终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融入了书楼静谧的空气里。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了沈老先生几声压抑的咳嗽,接着是略显苍老的声音:“阙音,今日天气尚可,镇上有集市,颇为热闹。你整日闷在书楼里,也该出去走动走动,顺便买些日用回来。裴公子若是不嫌喧闹,不妨也一同去散散心?”
沈阙音应了一声,抬起头,目光询问地看向裴倦生。
裴倦生正愁心中郁结无处排遣,闻言点头:“也好,正想感受一下这嘉水镇的市井风情,有劳阙音姑娘带路。”
嘉水镇因水运而兴,集市便设在最宽阔的码头附近。平日里略显清静的石板街道,此刻被各式各样的摊贩和摩肩接踵的人群填满,叫卖声、讨价还价声、熟人间的寒暄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鲜活的生活气息。空气里弥漫着瓜果的清香、油炸点心的甜腻、水产的腥气,以及夏日人汗混合的味道,与书楼的清寂判若两个世界。
沈阙音似乎对这种热闹有些不适,微微蹙着眉,小心地避开拥挤的人流。她今日穿了一件月白色的斜襟布衫,下身是靛蓝色的百褶裙,素净得如同雨后的新荷,在这纷杂的市集中,反而有一种出尘的醒目。
裴倦生跟在她身侧半步之遥的位置,下意识地替她挡开些拥挤。他的目光大多时候都落在她身上,看她因挑选一绺彩线而认真的神情,看她与相熟的卖菜阿婆温和地交谈,看她对一串廉价的、用茉莉花穿成的手串流露出片刻的喜爱,却最终只是轻轻放下。
这种琐碎的、充满烟火气的日常,让他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宁和……渴望。他想象着,若是没有外界的纷扰,若是能长久地沉浸在这般平淡的相守中,该是何等幸事。那种想要说破的冲动,再次不受控制地涌起,比在书楼时更为强烈。周遭的热闹仿佛是一种催化剂,催生着他心底压抑的情感。
“阙音姑娘,”他快走两步,与她并肩,声音在喧闹中显得有些低沉,“这些日子,多谢你的照拂。在书楼的时光,于我而言,甚是珍贵。”
沈阙音脚步微顿,侧过头看他,阳光照得她脸颊微微泛红。她似乎有些意外他突然的郑重,抿了抿唇,轻声道:“裴公子言重了,书楼能得公子这般静心读书之人,是书的幸事。”
她的回答依旧得体而疏离,带着沈家特有的守礼。
裴倦生心口有些发涩,他鼓起勇气,继续道:“并非仅是书。我是说……与你相识,谈书论道,漫步雨巷,这些片刻,都让我觉得,这病中生出的烦闷,也消散了许多。”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着她,试图从她清澈的眸子里读出些什么,“有时甚至会想,若时光能停驻在此刻,倒也不错。”
这话,已近乎露骨了。
沈阙音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她岂会感受不到他目光中的热度,言语里的试探?这些时日的相处,这个温和、忧郁却又不失锋芒的年轻男子,早已在她平静如古井的心湖里投下了一颗石子,漾开圈圈涟漪。只是,她自幼受祖父教诲,深知礼法分寸,更明白自己肩上守护书楼的责任。他是外来客,是迟早要离开的富家少爷,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是家世门第,更是动荡的时局和莫测的未来。
她垂下眼睑,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掩饰了瞬间的慌乱。再抬眼时,已恢复了平日的沉静,只是耳根处那抹不易察觉的红晕,泄露了她并非全然无动于衷。
“裴公子说笑了,”她避开他灼热的视线,望向旁边一个卖菱角的小摊,声音依旧平稳,却带了一丝几不可察的颤抖,“时光如流水,岂能停驻。公子病体渐愈,是好事,想必家中亦在盼公子归去。”
她的话,像一盆微凉的溪水,轻轻浇在裴倦生滚烫的心头。他听出了她委婉的拒绝,或者说,是她理智的克制。一股淡淡的失落弥漫开来,但奇怪的是,并未感到挫败,反而因为她那丝慌乱,而生出一点隐秘的欣喜——她并非毫无感觉。
他还想说些什么,比如“若我不愿归去呢?”,或者更直接地表明心迹。但话未出口,一阵略显尖锐的喧哗声打断了他。
“让开!让开!没长眼睛吗?撞到我们小姐你担待得起!”几个穿着青色短打、家丁模样的人粗鲁地推开人群,清出一条道来。
人群一阵骚动,纷纷避让。只见一行人簇拥着一位年轻女子,趾高气扬地走了过来。那女子约莫十六七岁年纪,穿着一身时兴的苏绣旗袍,颜色是极为亮眼的石榴红,衬得她肌肤胜雪。脖子上挂着金灿灿的长命锁,手腕上是一对水头极好的翡翠镯子。她生得明艳张扬,一双杏眼顾盼生辉,带着一股被娇惯出来的、毫不掩饰的傲气。
这阵仗,在素来朴实的嘉水镇集市上,可谓扎眼至极。
“是金家二小姐!”旁边有人低声惊呼。
“啧,这排场,真是……”
“小声点,金家咱们可惹不起。”
裴倦生微微蹙眉。金家,他听林医生提起过,是嘉水镇乃至周边几个乡镇最大的地主乡绅,家中不仅田产无数,据说在省城也有关系,是本地名副其实的“土皇帝”。这位二小姐金月玟,是金老爷的掌上明珠,骄纵跋扈是出了名的。
他下意识地侧身,将沈阙音更严实地护在身后。沈阙音在看到金月玟的瞬间,脸色微微白了一下,下意识地抓紧了手中的布包,脚步往后挪了半步,似乎想隐入人群中。沈家虽是书香门第,颇受乡邻敬重,但论及财势,与金家乃是云泥之别,且沈老先生清高,素来不喜与金家这类豪绅往来。
那金月玟原本是昂着头,被家丁簇拥着往前走,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嘈杂的集市,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然而,当她的视线掠过裴倦生所在的方向时,却猛地定住了。
熙攘的人群仿佛在瞬间成了模糊的背景。那个穿着素色长衫的年轻男子,身姿挺拔,气质清隽,尽管衣着不算华丽,但那份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忧郁书卷气,以及眉宇间隐含的、绝非小镇青年所能有的见识与锋芒,像一道光,猝不及防地撞入了她的眼中。
金月玟见过不少年轻男子,镇上的、城里来的,或谄媚,或畏惧,或平庸,何曾见过这般人物?就像话本子里走出来的落难公子,带着一身的故事和神秘。
她的心,猛地跳漏了一拍。
她毫不掩饰地,上上下下打量着裴倦生,目光大胆而直接,从他那张清俊的脸,到他看似普通却质地精良的长衫,再到他下意识护着身后女子的姿态。她看到了被她护在身后的沈阙音,那个镇上有名的“书呆子”女儿,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闪过一丝不悦和……轻蔑。
金月玟停下脚步,身后的家丁们也立刻刹住,狐假虎威地瞪着周围的人群。
集市在这一小块区域,诡异地安静了几分。许多道目光,或好奇,或畏惧,或同情,都聚焦在这突兀的对峙上。
裴倦生感受到了那束毫不客气的目光,心中不喜,但良好的教养让他维持着基本的礼貌,只是神色更淡了些,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便想带着沈阙音离开这是非之地。
然而,金月玟却开口了,声音清脆,却带着一股娇蛮的劲儿:“喂!你是哪儿来的?面生得很,不是我们镇上的人吧?”
裴倦生脚步一顿,不得不停下,平静地回答:“在下裴倦生,初到宝地不久,在此养病。”
“裴倦生?”金月玟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觉得颇为新奇好听,又打量了他几眼,见他虽然面色不如寻常人红润,却更添了几分惹人怜惜的文弱气质,心中好感又增几分,脸上竟露出一个笑容,带着几分施恩般的意味:“病了?我看你气色是不大好。我是金月玟,这嘉水镇没有不认识我的。你既在养病,若是缺什么少什么,或是有什么人敢欺负你,尽管来金家找我便是!”
这话说得极为霸道,仿佛整个嘉水镇都是她金家的后院。
裴倦生心中厌烦更甚,只想尽快脱身,淡淡道:“多谢金二小姐好意,在下一切安好,不敢劳烦。”说完,便对沈阙音低声道:“阙音姑娘,我们走吧。”
沈阙音轻轻“嗯”了一声。
见裴倦生如此冷淡,甚至急着要和那个不起眼的沈阙音离开,金月玟何曾受过这种忽视?她从小到大,想要的东西,从来没有得不到的。眼前这个男子,她看上了,那就是她的!一股无名火夹杂着强烈的占有欲涌上心头。
她上前一步,竟然直接拦在了裴倦生面前,杏眼圆睁,带着挑衅看向他身后的沈阙音:“沈家丫头,这人是你家的客人?”
沈阙音抬起头,目光平静无波,语气疏离有礼:“金二小姐,裴公子是租住在书楼旁的客人,与我沈家并无主客关系。”
“哦?租客?”金月玟嗤笑一声,目光又转回裴倦生脸上,语气变得娇嗔起来,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既然是租客,那破书楼旁边有什么好住的?又潮又旧,怎么养病?不如搬来我们金家别院住,那里清静宽敞,什么好药好大夫,我们金家都请得起!”
这话已是赤裸裸的抢人了。周围的人群发出低低的哗然,却无人敢出声。
裴倦生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他性子温和,却不代表没有脾气,尤其是对方如此无礼,不仅冒犯了他,更冒犯了他珍视的书楼和……沈阙音。
他挺直了脊背,原本那份因疾病和忧郁而显得柔和的气质,骤然间多了一丝冷峻和锋芒。他目光锐利地看向金月玟,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金二小姐的好意,裴某心领了。只是裴某与金家素无往来,不敢叨扰。况且,‘有斐书楼’清静雅致,裴某住得甚为舒心,并无搬离之意。告辞!”
说完,他不再看金月玟瞬间变得难看之极的脸色,轻轻虚扶了一下沈阙音的手臂,用一种保护的姿态,带着她径直从金月玟身边走过,汇入了熙攘的人流。
金月玟僵在原地,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人如此干脆利落地拒绝,而且还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尤其是,还是为了那个除了几本破书一无所有的沈阙音!
她死死地盯着裴倦生和沈阙音消失的方向,胸口剧烈起伏,一双杏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羞愤、不甘、以及一种更加炽烈的、名为“征服欲”的东西,在她心中疯狂燃烧。
“裴、倦、生……”她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带着一种势在必得的狠劲儿,“你给我等着!我金月玟看上的人,还没有能逃出我手掌心的!”
她猛地一跺脚,对身边噤若寒蝉的家丁吼道:“还愣着干什么?回去!给我查!我要知道这个裴倦生所有的底细!”
远离了集市的喧嚣,走在回书楼相对清静的小巷里,气氛却并未轻松多少。
之前的暧昧试探,被金月玟的突然出现彻底打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凝重。金月玟那毫不掩饰的兴趣和势在必得的姿态,像一片不祥的阴云,骤然笼罩在刚刚萌生的情愫之上。
裴倦生沉默地走着,心中五味杂陈。金月玟的出现,让他更深刻地意识到自己和沈阙音所处的环境。他所向往的那份宁静与美好,是何等脆弱,随时可能被外界的强权粗暴地打破。而沈阙音的处境,或许比他想象的更为不易。
“阙音姑娘,”他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沈阙音,神色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和担忧,“那金家二小姐……她日后若是因为今日之事,来寻你的麻烦……”
沈阙音抬起眼,摇了摇头。她的脸色已经恢复了平日的白皙,目光沉静,却比往日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坚韧。
“裴公子不必担心。”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力量,“金家势大,但我沈家世代居于此处,守着几卷书,行得正坐得直,倒也无需过分畏惧。只是公子你……”她顿了顿,眼中流露出真实的忧虑,“金二小姐性情骄纵,今日当众受挫,恐怕不会轻易罢休。公子还需多加小心。”
她的关切,如此真切,让裴倦生心头一热。之前因金月玟而产生的烦闷,似乎都被这淡淡的暖意驱散了些许。
“我无妨。”他看着她,目光深邃,“我只是……不愿因我之故,给你和书楼带来任何困扰。”
沈阙音微微低下头,看着青石板上斑驳的苔痕,轻声道:“世事纷扰,非人力所能尽免。书楼立于此地百年,历经风雨,自有其存续之道。” 这话,像是在对裴倦生说,又像是在安慰自己。
一阵微风吹过,巷子两旁的老槐树叶子沙沙作响,拂动了她的发丝和衣角。
裴倦生看着她沉静的侧影,心中那股冲动再次涌起,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强烈和清晰。他想告诉她,他的心意不会因任何外界干扰而改变。他想问她,是否愿意……等他。等他处理好家中琐事,等时局稍定……
然而,话到嘴边,看着眼前这个如古玉般温润却也如古玉般坚硬的女子,想到那不可测的未来,他终究还是将话咽了回去。此刻的承诺,太过苍白无力。他不能如此自私。
最终,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天色不早,我们回去吧。”
沈阙音轻轻点头:“好。”
两人并肩,沉默地走在悠长的小巷中。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时而交叠,时而分离。方才集市上那场风波,像一块投入水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尚未平息,而更深、更暗的潮水,似乎已在看不见的地方,开始悄然涌动。
那份彼此心知肚明却未曾点破的情愫,在经历了试探、退缩和外来冲击之后,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在沉默中沉淀得更加深刻,也更加沉重。它像一颗被埋入肥沃土壤的种子,在梅雨季的潮湿与温热中,顽强地孕育着,却无人知晓,它最终能否等来破土而出的那个春天,又或者,是否会在即将到来的寒冬里,被彻底冻结。
裴倦生不知道,沈阙音也不知道。他们只是沿着这条走了无数次的巷子,走向那座象征着知识与宁静的书楼,走向那个注定无法平静的、望不到尽头的长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