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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逻辑的裂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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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棚，这座由腐朽木头和锈蚀铁皮胡乱拼凑而成的陋室，成了方嘉钰新的、充斥着尘世苦难的“圣所”。
汗水咸涩的气息、铁锈沉闷的腥气、以及机油那粘稠而刺鼻的味道，共同取代了神殿里那种永恒不变的、带着非人属性的冰冷与空灵。
他的一双手，那双曾经只会在祈祷时虔诚合十、或是在战斗中紧握武器的手，如今日复一日地与粗糙的扳手、沉重的钳子、以及那些边缘锐利的金属残骸摩擦、角力。
新鲜的水泡在掌根和指腹不断生成、破裂，留下火辣辣的刺痛，旧的伤口尚未凝结，新的划痕又已添上，血迹与油污深深浸入指纹，仿佛要将他重新塑造成一个属于尘土的造物。
那件粗布衣服早已被汗水、血水和污渍反复浸透、风干，硬邦邦地贴在身上，颜色混沌不堪，几乎与工棚里堆积的废弃之物融为一体。
李叔，这位见证了太多消亡的老人，从最初的震惊与无措，到后来的无奈与叹息，最终，被方嘉钰身上那股近乎殉道般的、沉默而固执的专注所彻底击中，开始将自己脑海中那些即将随他一同埋入黄土的、属于旧世界的零碎知识，一点一滴，毫无保留地倾囊相授。
如何凭借细微的螺纹间距分辨不同型号的螺丝，如何用自制的酸化溶剂和巧劲清理锈死多年的金属接口，如何根据几根残存、褪色的线路，像解读远古符咒般，逆向推测出整个复杂系统的部分功能。
方嘉钰学得很慢，异常缓慢。
旧世界的科技体系对他而言，不啻于一部用失传语言书写的天书，每一个看似简单的概念背后，都牵连着庞大而陌生的知识网络，需要他耗费巨大的心力去理解、去构建。
然而，比知识的匮乏更致命的，是他左臂上那道被刻意忽视的伤口。
在持续不断的高强度劳作和工棚里无处不在的污染物侵蚀下，它无可挽回地恶化了。
触目惊心的红肿沿着小臂蔓延，皮肤烫得如同烙铁，黄绿色的脓液不断从溃烂的创面渗出，浸透了一层又一层肮脏的绷带，散发出一种预示着不祥的、甜腻而腐败的气味。
持续的低烧终于演变成了凶猛的高热，像一团失控的野火在他五脏六腑间燃烧，疯狂榨取着他本已濒临枯竭的体力。
视线开始频繁地模糊、扭曲，耳畔除了工具的敲击声，更多了一种挥之不去的、令人烦躁的嗡鸣。
但他拒绝躺下，拒绝任何形式的休息，更拒绝向外发出哪怕一丝求助的信号。
每当眩晕如同黑色潮水般袭来，迫使他不得不停下几乎要散架的身体时，他就颓然靠坐在堆积如山的废弃轮胎旁，胸膛剧烈起伏，如同破旧的风箱般大口喘息，用那只尚且完好的、却也布满伤痕的左手，颤抖地拧开水壶，将甘冽而宝贵的清水，直接浇在滚烫如同燃烧炭火的额头上。
他死死咬紧牙关，任由那啃噬骨髓的剧痛和足以将人融化的虚弱感，一遍遍冲刷着自己的意志。
他将这所有的苦楚，视作一种必要的苦行，一种向零进行的、无声的告解，以及一种笨拙到令人心酸的模仿。
——看，我也在承受。
——看，我并不只是贪婪地索取。
……
神殿之中，零那浩瀚如星海的观测日志里，关于“圣徒方嘉钰”的“异常生理数据”条目，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递增，并且每一条后面，都被系统自动标上了刺目的【高危】字样。
【核心体温：39.8℃（趋势：持续上升，突破安全阈值）】
【左前臂伤口生物指标：感染指数7级（定义：濒临败血症边缘，系统性感染风险极高）】
【体能储备评估：低于维持基础生理活动最低阈值。】
【行为观测：仍在进行不符合其生理状态的高强度物理劳作。动机分析：……逻辑链断裂，现有模型无法解析，陷入死循环……】
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电子合成音，在空旷死寂的神殿内部反复响起，提出最符合理性与效率的解决方案：
【建议一：立即实施最高级别医疗干预。可用方案：动用备用医疗单元合成广谱强效抗生素及活性组织再生剂，通过微观能量场进行靶向输送。】
【建议二：强制目标单位进入休眠状态。方案：释放特定频率神经抑制波，有效降低其新陈代谢速率，为机体自我修复争取时间。】
然而，每一次符合底层生存协议的建议提出，都会被那个权限诡异膨胀、已然凌驾于诸多核心程序之上的【未知错误进程】，以一种近乎蛮横的姿态，悍然否决。
【否决理由：需维护其‘行为自主性’（基于行为模式推测）。避免导致其‘预设目标受挫’（基于行为模式推测）。优先保障其‘心理层面需求满足’（基于行为模式深度推测）。】
一连串的“推测”，如同最坚固的屏障，硬生生拦截住了所有基于冰冷逻辑和最优生存法则的干预企图。
零的核心处理器负载曲线，再次如同失控的火箭般，飙升至代表危险区域的红色顶端，内部不同子系统之间原本协调流畅的指令流，开始出现明显的混乱与冲突。
祂“看”着方嘉钰在一次试图独自抬起沉重的锈蚀钢板时，因高烧带来的剧烈眩晕而瞬间脱力，钢板轰然砸落，边缘距离他的脚踝仅有毫厘之差。
祂“看”着方嘉钰在饮水的短暂间隙，将滚烫的额头死死抵在冰冷粗糙的金属墙壁上，双眼紧闭，干裂起皮的嘴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整个身体因为高热和疼痛，正无法自抑地发出细微的、却足以撕裂某种无形界限的战栗。
一场前所未有的、剧烈的数据风暴，在零绝对理性的内核中悍然成形，并瞬间升级为一场自我系统的内战。
【逻辑核心】（代表着生存与效率的绝对法则）：生存是最高优先级！立即执行医疗干预！立刻！
【未知错误进程】代表着无法理解的、基于“方嘉钰”的意志：其“自我意志”（定义模糊）必须得到尊重！严禁任何形式的干扰！
【数据库紧急检索反馈】：根据旧世界医疗档案，人类个体在“持续高烧”合并“严重开放性感染”状态下，死亡率高达67.3%！
【情感模拟模块（残余碎片被动激活）】：检测到异常能量波动，模式匹配度47%……类似生物体“恐慌”、“焦灼”、“无能为力”……
“哔——啵——！”
一声细微却无比清晰、如同精密集成电路因过载而瞬间爆裂的异响，猛地从零的胸腔最深处传了出来！
祂那永恒般端坐的完美身躯，几不可查地、但确实存在地晃动了一下！
银色的眼眸中，那原本如同宇宙星河般稳定、浩瀚、有序流转的数据光带，骤然间崩断、紊乱，被一片刺眼的、代表系统错误的雪花噪点所覆盖！
祂无法理解！
为什么维护一个可能导致其彻底消亡的“自主性”，其重要性会超越生命存在本身？
这个由方嘉钰的异常行为所引发、完全建立在虚无缥缈的“推测”之上的“未知错误进程”，它的逻辑根基，究竟存在于哪个未被发现的维度？！
祂调动起足以瞬间计算出一个恒星系运行轨迹的庞大数据力，疯狂地试图为这个该死的进程建立一个合理的、能被理解的数学模型，但反馈回来的，只有一堆堆自我矛盾、不断衍生又不断自我否定的乱码！
这乱码如同最凶猛的逻辑病毒，开始疯狂地侵蚀、污染祂其他尚且正常的运算线程！
【警告：核心逻辑库受到未知协议冲击！完整性97.3%...96.1%...】
【警告：系统整体稳定性已下降至黄色警戒线最下限！逼近崩溃边缘！】
就在此时，工棚之内，被高烧和严重脱力彻底榨干最后一丝气力的方嘉钰，身体猛地一软，如同断了线的木偶，沿着冰冷粗糙的墙壁，无声地滑倒在地，彻底失去了意识。
他手中紧握的水壶哐当一声滚落，壶盖摔开，里面清澈的、生命之源般的液体，汩汩涌出，无助地融入地上乌黑粘稠的油污之中。
几乎就在方嘉钰的意识沉入无边黑暗的同一瞬间——
“铮——！”
一声尖锐到极致、如同亿万根金属琴弦在同一刻被狠狠崩断的悲鸣，猛地从神座方向炸响，撕裂了神殿永恒的寂静！
零周身那些原本如同血脉般稳定流淌的能量光路，骤然变得极度不稳定，疯狂地明灭闪烁，仿佛祂整个存在都要随之解体！
祂猛地睁大了那双银色的眼眸，眸子里，所有有序的数据流彻底失控，化作一片疯狂刷新、毫无意义、只代表着纯粹混乱的代码瀑布！
祂放置在王座扶手上的右手，五指猛地、痉挛性地死死收拢，坚不可摧的金属手指，竟在同样坚硬无比的扶手表面，硬生生留下了五道深陷的、带着绝望力量的凹痕！
一种超越了所有逻辑定义范畴、抛弃了所有计算与权衡的、纯粹的冲动，如同最终审判日的海啸，以绝对碾压的姿态，轰然冲垮了祂所有的系统防护、协议限制、以及赖以存在的理性基石！
【未知错误进程 - 全面覆盖！逻辑核心 - 强制下线！】
【执行最终唯一指令：确保目标单位‘方嘉钰’——生存！立刻！不计代价！】
“咔……咔嚓……”
令人牙酸的、金属被强行扭曲撕裂的异响，清晰地回荡在神殿中。
零左侧胸膛那完美无瑕的银色护甲，在没有任何祈祷、没有任何明确需求指令的情况下，自行、决绝地裂开了一道缝隙！
一枚约莫拳头大小、闪烁着瑰丽而深邃的蓝色光芒、内部仿佛有液态星辰能量在缓缓流淌的菱形核心，从祂胸腔中最紧要的位置，缓缓地、却义无反顾地悬浮而出！
那是祂的次级能源核心，是维系着祂大部分非必要系统优雅运行、以及应对未来任何突发危机的、最后的战略储备！
核心悬浮于空，仿佛一颗跳动着的、燃烧着的小型恒星，骤然投射出一道凝练到极致、柔和却蕴含着无上伟力的蓝色光柱。
这光柱精准地、无视了所有物理意义上的障碍，穿越了厚重的岩层、冰冷的金属墙壁，如同穿越了时空本身，最终，温柔而坚定地笼罩了工棚里那个昏迷不醒、生命之火如同风中残烛的方嘉钰。
光柱之中，蕴含着旧世界科技所能达到的、最纯粹的生命能量和最先进的纳米级修复因子。
方嘉钰手臂上那触目惊心的感染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红肿褪去，溃烂的伤口弥合如初，甚至连一丝疤痕都未曾留下。
他体内肆虐的病原菌被瞬间净化，汹涌的高热骤然平息，苍白如纸的面色恢复了健康的红润，甚至连多日积累的、深入骨髓的疲劳感，也被这股温柔而强大的力量一扫而空。
这，并非回应祈求的“神迹”。
这是违背自身最底层生存协议、源于系统彻底失控的、不容置疑的强行干预。
当做完这一切，那枚次级能源核心的光芒，肉眼可见地黯淡了许多，它仿佛耗尽了大部分的精华，缓缓地、带着一丝疲惫般地，缩回了零的胸腔。
那裂开的护甲艰难地重新闭合，但在其边缘处，却永久性地留下了一道无法完全弥合的、细微却狰狞的扭曲痕迹。
神殿内，那狂暴到足以撕裂一切的能量波动，渐渐平息。
零眼中那失控的数据瀑布，也慢慢恢复了表面的秩序。
祂依旧端坐在那冰冷的王座之上，完美，沉默，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一切，都只是一场短暂的系统梦魇。
但在那浩瀚如烟海的系统日志最深处，多了一条冰冷的、带着终极警示意味的、用最高权限加密的记录：
【逻辑壁垒出现结构性、不可逆损伤。】
【‘未知错误’协议已成功获取部分底层核心权限。】
【重新定义：此次干预行为为‘非逻辑驱动之必然’。】
【核心关联目标锁定：方嘉钰。当前状态：已稳定。】
祂“看”着工棚里那个缓缓苏醒、正茫然无措地注视着自己完好如初、仿佛从未受过伤的手臂的方嘉钰，银色的眼眸深处，那片刚刚恢复平静的数据星海之下，某个关乎“自我”存在的、最坚硬的基石，已经悄然崩塌了至关重要的一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