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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雨夜与真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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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被一场不期而至的暴雨彻底撕碎。
厚重的乌云低压，豆大的雨点以千军万马之势密集地砸在玻璃窗上，发出持续不断的、沉闷如鼓点般的轰鸣，仿佛誓要将整座城市溺毙在无边的水幕之中。
狂风在高层建筑的间隙间疯狂穿梭、咆哮，偶尔夹杂着楼下园林树木枝干不堪重负而断裂的、令人心惊的脆响。
顾一刚结束一个冗长的线上小组讨论，略显疲惫地合上笔记本电脑。
刹那间，客厅里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其他声音，只剩下窗外风雨愈发凄厉的喧嚣，以及从角落传来的、方嘉钰画笔落在画布上那细微而富有节奏的“沙沙”声。
他正坐在画架前，借着那盏落地灯投射出的、一圈温暖而孤寂的光晕，全神贯注地修改着那幅始终笼罩在混沌色彩中的未竟之作。
“风太大了，窗子在响。”
方嘉钰搁下画笔，眉头微蹙，试图单脚跳跃着去将窗户关严实。
就在他靠近窗边时，一阵更为猛烈的狂风如同巨掌般狠狠拍打在窗棂上，发出“哐当”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与此同时，那股强大的气流如同无形的手，将靠在墙边矮几上的那一摞画稿猛地掀起，雪片般吹得满室飞扬，散落一地。
“别动！我来！”
顾一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立刻起身，动作快于一切思考，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急促。
他几个大步跨到窗边，手臂用力，将那扇被风雨撞击得咯咯作响的窗户死死关紧、落锁，瞬间将外界的狂暴与混乱隔绝开来。
室内陡然陷入一种被包裹的、相对安静的境地，只剩下雨水密集流淌在玻璃上的、连绵不绝的哗哗声，像无尽的诉说。他
随即蹲下身，开始耐心地收拾散落满地的画稿。
大多是些风景速写或是即兴的色彩小稿，每一笔都带着方嘉钰特有的、灵动而饱含生命力的笔触，仿佛能从中窥见作画者敏感而丰富的内心世界。
就在他拾起最后几张飘落到沙发底下的画纸时，指尖意外地触碰到了一个硬质的、带有磨砂质感的封面。
那是一本厚厚的、边角已略显磨损和陈旧的速写本，显然也在刚才那场风的突袭中被扫落，悄然滑入了沙发的阴影之下。
顾一并未多想，只是顺手将其拾起。
速写本的搭扣似乎没有扣牢，在他拿起的动作间，书本自然地摊开，将其中一页的内容，毫无保留地呈现在他的眼前。
他的动作，他流动的血液，甚至他胸腔里的呼吸，都在这一瞬间彻底僵住、凝固。
纸页上，是用炭笔以极度精准且充满克制力的线条，勾勒出的一个侧影。
一个穿着再熟悉不过的洁白长袍，正微微低头，专注翻阅着手中厚重医学书籍的侧影。
光线被巧妙处理成从模拟图书馆窗户的角度斜射进来，在他挺直如峰的鼻梁和因专注而显得格外沉静的眉眼间，投下细致而富有层次的光影。
每一根线条，每一处明暗对比，都并非简单的复刻，而是浸透着一种深刻的理解，仿佛作画者的目光曾如同最虔诚的信徒，无数次地、细致地描摹过这个轮廓，直至将其灵魂的印记都捕捉下来。
顾一几乎是机械地，带着一种混合了难以置信与近乎恐惧的求证心理，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向后一页页翻动。
一页，又一页。
图书馆落地窗前静静阅读的他，站在熙攘路口等车时因思考而微蹙着眉心的他，独自穿过光影斑驳的林荫道时背影挺拔却透着孤寂的他，甚至在医学院那座庄严的报告厅里，作为优秀学生代表发言时，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喉结因紧张而轻微滚动的瞬间……
数十张素描，铺天盖地，全是他。
不同的场景，不同的角度，不同的瞬间神态。
有些只是寥寥数笔、意在神速的捕捉，有些则是细致入微、堪比相片的深刻刻画。
画中的那个“顾一”，早已不再是那个他自我构建出的、冰冷完美的理性观测者形象。
在这些充满生命力的线条与充满情感的明暗交织之间，他看到了一个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却无比真实的顾一——一个眼神会被特定光影赋予意想不到的柔软，唇角会因陷入沉思而无意识紧抿，挺拔身影在特定时刻竟会透出难以掩饰的孤独意味的、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
这早已超越了他所理解的单向“观测”和数据收集。
这是……深入骨髓的理解，是沉默却炽热的凝视，是另一种形式、更为大胆且直接的、无声的捕捉与占有。
他猛地抬起头，视线带着前所未有的慌乱在室内扫视，最终，死死定格在墙角那副一直被素净白布小心遮盖着的大型画架上。
那是方嘉钰这几日废寝忘食、刚刚完成，却始终神秘地未曾向他展示过的作品。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无比疯狂的念头，驱使着他。
他放下那本沉重的速写本，如同一个失去自主意识的梦游者，脚步虚浮地走过去，修长的手指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捏住了那块厚重盖布的一角。
他停顿了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的一秒，像是在积蓄揭开某种终极命运宣判所需的全部勇气。
然后，心一横，猛地将整块盖布掀开！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某种强大的力量彻底冻结、凝固。
画布上，依然是他。
一幅几乎与真人等比例的巨幅油画肖像。
他穿着那件象征着理性、洁净与专业的白大褂，背景是刻意虚化的、代表着他秩序井然的学术世界的医学书架。
然而，画布中央，那个“他”的眼神，却根本不是他所以为的、赖以生存的冷静与疏离。
那是一种……压抑到了极致，反而剥离所有伪装，呈现出一种惊人坦率与赤裸的眼神。
滚烫的、几乎能灼伤视线的专注，带着几乎要冲破画布束缚的、原始而汹涌的渴望与内心挣扎。
那双被放大描绘的眼睛里，盛满了他自己都不敢正视、不敢承认的磅礴情感，浓烈得像化不开的深夜，像是蕴含着足以将画外的观者，乃至作画者自身，都一并卷入焚毁的烈焰。
原来，在他自以为隐蔽地于暗处窥视着别人的时候，他自己，也早已成为了别人眼中，一道无法移开视线的、独特的风景。
原来，他耗费心力构建、自以为隐藏得天衣无缝的所有情绪波动，早已在另一个人笔下，被洞察秋毫，无所遁形。
“我……”
一个微弱的、带着明显迟疑与紧张颤音的声音，从他身后极近的距离响起。
顾一如同被九天惊雷当头劈中，浑身剧震，霍然转身！
方嘉钰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他身后，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彼此呼吸拂动的气流。
他依靠单脚站立，一只手紧紧扶着沙发靠背以维持岌岌可危的平衡，脸上清晰可见一丝秘密被骤然撞破的羞赧与慌乱，白皙的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
但偏偏，那双他无比熟悉的、琉璃般清澈的眼眸，此刻依旧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只是在那片清澈的湖面之下，正剧烈翻涌着更为复杂汹涌的情绪——有被窥见心事的羞涩，有等待审判的紧张，更有一种孤注一掷的、破釜沉舟般的灼人勇气。
四目相对。
空气里，只剩下窗外暴雨永无止境的疯狂喧嚣，以及两人之间那根早已绷紧到极致、仿佛下一秒就要断裂的、充满张力的无形之弦。
方嘉钰的目光，从顾一写满巨大震惊与无措的脸上，缓缓移到他身后那幅在灯光下无所遁形、情感炽烈到几乎烫人的油画，然后，又重新落回到顾一那双剧烈动荡的眼眸深处。
他微微抿了抿似乎有些干涩的唇，先前那份显而易见的慌乱，竟奇异地渐渐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仿佛早已预料到此刻的、了然的，甚至带着一点点狡黠与如释重负的平静。
他轻声开口，声音不大，在雨声中却清晰得如同耳语，像一把早已打磨锋利、此刻终于精准插入锁孔的钥匙，瞬间击碎了顾一赖以生存的所有伪装与外壳：
“顾一，你要假装看不懂吗？”
这句话，将顾一从灵魂到□□，都彻底钉死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他所有的理智架构，所有精心收集的观测数据，所有艰难构筑的心理防线，在这一刻，全面崩塌，土崩瓦解，灰飞烟灭。
他看着方嘉钰，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对方，也仿佛第一次，在对方眼中清晰地看到了那个褪去所有伪装后，狼狈却无比真实的自己。
方嘉钰看着他骤然变化的脸色，深吸了一口气，扶着沙发，向前艰难而坚定地挪了一小步，彻底拉近了彼此之间最后那点象征性的距离。
他的声音在狂暴的雨声衬托下，反而显得格外清晰、坚定，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敲打在顾一濒临彻底失控的心弦上：
“你观察了我那么久，”他的目光温柔似水，却又坚定如磐石，直直地、毫无保留地望进顾一的眼底深处，仿佛要看进他的灵魂，“难道就没发现，我的视线，也从未离开过你吗？”
轰——！！！
窗外恰在此时，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漆黑的天幕，紧随其后的惊雷如同宇宙初开的巨响，猛然炸响，震得玻璃窗都在嗡嗡颤动！
观测，结束了。
赤裸的真相，裹挟着窗外一切的狂风暴雨，以不可抵挡之势，将他从头到脚，彻底淹没、吞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