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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十八章 新巢谍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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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后的生活,恰似一幅织法繁复的双面苏绣。面向阳光的那一面,绣的是锦绣鸳鸯、琴瑟和鸣——留洋归来的新派千金周霁月,与青年史学家邱烽先生,成了裴都上流社会人人称羡的一对璧人。
清晨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拼花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周霁月坐在梳妆台前,仔细地描画着眉毛。镜中的女子,眉目如画,气质娴雅,一身藕荷色暗纹旗袍勾勒出窈窕身段,腕间一只翠玉镯子更添几分温润。她不再是那个在街头目睹暴行后浑身颤抖的归国少女,而是邱府的新妇,举止得体、谈吐不俗的邱太太。
邱烽则是一身熨帖的灰色长衫,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平和睿智。他坐在餐桌对面,翻阅着当日的报纸,偶尔与周霁月低声交谈几句关于某位学者新近文章的看法,或是晚间沙龙可能需要准备的茶点。佣人张妈安静地布着菜,目光低垂,对这对看似只关心风雅学问的年轻夫妻毫无异样。
这便是他们的白天。邱烽照常去大学兼课,或埋首于书斋之中,与那些故纸堆为伴。他的书房藏书颇丰,经史子集排列有序,任谁看来,都是一位潜心学问的年轻教授。而周霁月则完美地扮演着贤内助的角色,她打理家务,将小楼收拾得井井有条;她也会以邱太太的名义,举办一些小型的沙龙或茶会,邀请邱烽学界的朋友、以及裴都一些有头有脸的太太小姐们前来。
在这些觥筹交错、笑语寒暄的场合,周霁月如同一只轻盈的蝴蝶,周旋于众人之间。她倾听某位局长太太抱怨时局艰难、物价飞涨,从中捕捉财政紧缩的信号;她附和某位银行家夫人炫耀新得的南洋珠宝,不经意间探听资金流动的动向;她与报社总编的夫人讨论最新的小说戏剧,实则留意文化审查的风声。每一句看似无心的闲聊,每一个带着抱怨或炫耀的细节,都被她敏锐地记下,如同散落的珍珠,等待被串联成有价值的情报链。
邱烽亦是如此。在大学的讲堂上,在学术交流的场合,他以其渊博的学识和稳健的立场,赢得了许多真正关心国家命运的知识分子的尊重。他谨慎地甄别着,与那些内心怀有进步思想、对当下黑暗现实不满的人士,建立着一种心照不宣的联系,悄然构筑着更广泛的统一战线。他们的公开身份,成了最完美的保护色。
当夜幕降临,小楼厚重的丝绒窗帘被仔细拉拢,隔绝了外面世界的所有光线与窥探。白日的喧嚣散去,另一种紧张而有序的“工作”方才开始。
书房,是这栋小楼的心脏。邱烽熟练地移开靠墙的一排书柜——这书柜下有隐藏的滑轨,看似沉重,实则巧妙。书柜后,墙壁上有一块可活动的暗板,推开后,是一个不大的空间,里面存放着微型相机、密码本、以及拆卸保养良好的电台零件。而在二楼卧室,那间宽敞的衣帽间最内侧,有一扇与墙壁颜色融为一体的暗门。门后是一间经过特殊处理的密室,墙壁内填塞了隔音材料,这里是指定用来翻译密电和召开最核心会议的场所。
“家”这个充满温情的字眼,在这个特殊的年代,被赋予了秘密战场的沉重内涵。每一件家具的摆放,每一盏灯的开合,甚至每日垃圾丢弃的种类和时间,都可能蕴含着特定的信号。
周霁月以惊人的速度适应并成长着。她不再是那个仅凭热血和勇气行事的女学生,在邱烽的指导和残酷现实的磨砺下,她学会了更深层次的伪装、更缜密的逻辑思维、以及面对突发状况时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沉着。她与邱烽的默契在与日俱增的险境中淬炼得炉火纯青。往往不需要言语,只是一个眼神的交汇,一个看似无意的摆放动作,彼此便能心领神会。
这日傍晚,夕阳的余晖将小花园染上一片暖金色。周霁月正在客厅的窗边,修剪着一束刚送来的百合。她动作优雅,神情专注,仿佛全身心都沉浸在这插花的雅趣之中。然而,她的耳朵却像最灵敏的雷达,捕捉着门外街道上的每一丝动静——邱烽今日去参加市政府举办的“文化界人士座谈会”,这类会议往往官样文章居多,但在特定的语境下,也可能透露出某些政策风向。
玄关处传来钥匙转动门锁的轻响,邱烽准时归来。他面色如常,脱下外套递给迎上来的张妈,随口问了几句家中的琐事。然后,他自然地踱步到客厅,来到周霁月身边。
“这百合品相极好。”他俯下身,鼻尖靠近花瓣,似在嗅闻芬芳,目光却落在周霁月灵巧的手指上。
周霁月手中的银剪微微一顿,抬起眼,与他交换了不易察觉的眼神。
邱烽的声音压得极低,语速却很快,确保只有周霁月能听清:“会上,教育局长透露,近期会有一笔特殊的‘文化资助款’下拨,明面上是扶持‘弘扬正统文化、抵制不良思潮’的团体和个人。但名单,需由宣传部和警备司令部联合审定。”
周霁月的心微微一沉。这绝非简单的文化政策,分明是敌人试图用金钱收买、分化文化界人士,并借此建立监控名单的阴险手段。她用眼神传递出疑问。
邱烽几不可察地颔首,继续借着欣赏花枝的姿态低语:“名单草案,初步审核环节可能会经过财政局副局长李茂才之手。他夫人,下周二在宅中举办生日茶会。”
周霁月立刻心领神会。李茂才的夫人正是她牌桌上的牌友之一,性格虚荣,喜好炫耀,且口风不严。下周二的那个茶会,她必须出席,并设法从这位夫人看似无心的话语中,套取关于名单审核标准、或是可能入选者动向的关键信息。
“这株百合开得最盛,香气也清雅,”周霁月扬声说道,语气温柔体贴,顺手将剪好的一支百合插入旁边的水晶花瓶,“放在你书房里,晚间看书时也能闻到,可解疲乏。”她一边说着,一边用指尖在洁白的花瓣上点了点,动作自然无比。
邱烽伸手揽住她的腰肢,姿态亲昵自然:“还是夫人想得周到,知我夜读易倦。”
拥抱,既是对外可能存在的窥探目光的表演,也是对周霁月准确接收并回应指令的无言赞许与掩护。危险与温情犬牙交错,使命与日常生活紧密交融。
书房里的台灯亮着昏黄的光晕。地图铺在宽大的书桌上,上面标记着各种符号和线条。邱烽眉头紧锁,分析着近期收集到的各方信息。周霁月则坐在一旁,仔细擦拭保养着那支勃朗宁M1910手枪,她的动作熟练而专注,金属部件在她指尖泛着幽光。
有时,他们会这样工作到深夜,空气里只有纸张翻动和金属摩擦的细微声响。也有时,在结束一天高度紧张的精神劳作后,两人会默契地抛开那些沉重的话题,共享一壶熨帖的热茶。
邱烽会跟她讲一些古籍中的趣闻轶事,比如某个历史人物不为人知的癖好,或是某场著名战役背后荒诞的巧合,他的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温和而放松。周霁月则会说起她童年时在裴都巷陌里的顽皮经历,或是留学海外时遇到的种种文化冲击和趣事。这些短暂而珍贵的时刻,剥离了所有伪装和重压,让他们仿佛只是一对普通的、分享着彼此过往的新婚夫妻。窗外的夜色沉静,屋内的灯光温暖,这些片段如同暗夜里的星光,微弱却真实地照亮着彼此被重任压得有些疲惫的心灵。
一次,周霁月擦拭着枪管,忽然轻声说道,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邱烽:“有时候会觉得,我们现在过的每一天,都像是踩在一根极细的钢丝上,下面就是万丈深渊。”
邱烽从一堆文件中抬起头,目光越过镜片,落在昏黄灯光下她显得格外柔和与专注的侧脸上。他沉默了片刻,没有用空洞的安慰来回应,只是用一种陈述事实般的平静语气说道:“嗯。但别忘了,钢丝的另一头,是我们都坚信不疑、并且愿意为之奋斗的光明。”
他没有说更多,但这句话却像一块沉甸甸的基石,稳稳地安放了周霁月心中那片刻的飘摇。他们选择的道路注定布满荆棘,每一步都险象环生,但至少,他们不是独行。有人与你目标一致,有人懂你如履薄冰的艰辛,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