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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遗弃之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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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狼的命令像最后一块封棺的巨石,砸落在铁锈镇幸存者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死寂只持续了短短一瞬,随即被更汹涌的绝望彻底撕碎。哀求声、哭泣声、咒骂声、以及武器被强行夺走时发出的沉闷撞击声,混杂成一片令人心胆俱裂的噪音,在这片文明的废墟上空盘旋、冲撞,却无法穿透那铅灰色的、仿佛对一切悲剧都无动于衷的天穹。
苍狼没有回头。他甚至没有去看那些被他宣判了“缓刑”的人们最后一眼。他像一尊被锈蚀和血迹包裹的雕像,背对着那片由他亲手制造的炼狱,专注地检查着即将随他离开的、那不足三十人的队伍所携带的武器和寥寥无几的物资。他的动作机械、精准,仿佛在清点一堆与情感毫无关联的工具。那道狰狞的疤痕在晨光熹微中,像一道凝固的黑色闪电,刻在他毫无表情的脸上。
清玉玲站在即将出发的队伍边缘,平静地观测着这一切。她的目光扫过苍狼那仿佛被抽空了所有温度的背影,扫过那些被选中者脸上混杂着庆幸、负罪与麻木的复杂神情,最后落在那片被遗弃的人群中。
阿黛拉依旧抱着那个空襁褓,坐在冰冷的尘土里,轻轻摇晃着身体,嘴里哼唱着不成调的、或许是旧世界的摇篮曲,对周遭的混乱充耳不闻。她的灵魂,似乎比她的孩子更早一步离开了这个残酷的世界。几个老人相互搀扶着,浑浊的眼睛里只剩下认命的死寂。一些还有力气哭泣的妇人,紧紧搂着自己瘦骨嶙峋的孩子,仿佛想用自己的身体为他们抵挡即将到来的、无形的死神。还有一些曾经在建设聚居地时出过力的男人,此刻则用一种混合着愤怒、怨恨和彻底无力的眼神,死死盯着苍狼的背影,如果他们手中还有武器,或许早已扑了上去。
小零:【决策执行阶段。观测样本行为一致性及情绪残留。被遗弃群体反应数据采集,用于完善‘生存压力下社会结构崩溃模型’。】
“走。”苍狼的声音嘶哑,打破了队伍短暂的凝滞。他没有做任何战前动员,也没有解释路线或目标。只是一个简单的字,如同启动了一个程序。
他率先迈开脚步,朝着与“岩窟”信使约定的汇合方向,也是背离铁锈镇的方向走去。他的步伐稳定而沉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无形的荆棘之上,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被选中的战士们沉默地跟上,没有人交谈,只有皮靴踩过碎石和尘土发出的沙沙声,以及武器与简陋盔甲偶尔碰撞的轻响。他们刻意回避着看向身后那片正在被绝望吞噬的土地,仿佛多看一眼,那好不容易被理性压抑下去的负罪感就会决堤。
清玉玲走在队伍的中段。她的存在显得格格不入,既没有战士的彪悍,也没有逃亡者的仓皇,只有一种置身事外的、近乎虚无的平静。她像一台移动的记录仪,忠实地收集着视野内的一切数据:苍狼微微紧绷的肩线,某个年轻战士回头一瞥时眼中迅速隐去的挣扎,队伍整体压抑沉闷的气氛指数……
离开铁锈镇不到一里地,身后隐约传来的哭嚎声便渐渐被荒野的风声吞没。视野所及,只有无边无际的、色调灰黄的荒凉。扭曲的金属骨架,坍塌的混凝土块,以及各种难以辨认原本形态的废弃物,构成了这片死亡大地的主要景观。空气中放射性尘埃的浓度似乎更高了,带着一股淡淡的、如同金属锈蚀般的腥甜气味。
队伍在一片相对开阔的、遍布嶙峋怪石的低洼地带停了下来,与早已等候在此的“岩窟”派来的向导汇合。那是一个身材矮壮、皮肤黝黑、眼神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男人,自称“黑石”。他打量了一下苍狼带来的这支人数不多、但看起来还算精干的队伍,尤其是在清玉玲这个看似柔弱的女性身上停留了一瞬,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但并未多问。
“路不好走。”黑石言简意赅,用一根磨尖的金属棍指向远处一片笼罩在诡异迷雾中的、嶙峋山脉的轮廓,“要穿过‘噬骨峡谷’,那里是‘辐射蝎’和‘潜地沙虫’的老巢。跟紧我,踩错一步,神仙也救不了。”
他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转身带路。队伍再次启程,气氛比之前更加凝重。“辐射蝎”、“潜地沙虫”,这些都是在废土游民口中代表着恐怖与死亡的名称。
所谓的“噬骨峡谷”,入口狭窄得仅容两三人并行,两侧是陡峭的、色彩斑斓得令人不安的岩壁,那是高强度辐射长期侵蚀留下的痕迹。一进入峡谷,光线顿时昏暗下来,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带着腐臭和臭氧混合的怪味。脚下是松软而黏腻的沙土,掺杂着不知名生物的碎骨和锈蚀的金属片。
黑石走在最前面,他的脚步异常谨慎,时而停下,俯身观察地面的痕迹,时而侧耳倾听风中传来的细微声响。他手中那根金属棍,不时轻轻敲击着前方的地面或岩壁,似乎在探测着看不见的危险。
“停下!”黑石突然低吼一声,举起手臂。
队伍瞬间静止。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只见前方不远处的沙地上,一片看似平静的区域,突然微微拱起,随即又迅速平复,留下一个不易察觉的浅痕。
“沙虫。”黑石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绕过去,别发出太大动静。”
队伍小心翼翼地、几乎是踮着脚尖,绕开了那片死亡区域。每个人都感觉后背渗出了冷汗。在这狭窄的峡谷里,一旦被潜地沙虫盯上,几乎就是灭顶之灾。
然而,危险远不止于此。当他们深入峡谷腹地时,两侧岩壁上开始出现一些拳头大小、闪烁着幽蓝色微光的孔洞。随着队伍的靠近,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窸窣”声从那些孔洞中传来。
“是辐射蝎!快走!”黑石脸色一变,催促道。
话音未落,数十只婴儿拳头大小、通体覆盖着暗蓝色甲壳、尾部翘起带着惨绿毒针的蝎子,如同潮水般从岩壁的孔洞中涌出,朝着队伍快速爬来!它们移动时甲壳摩擦发出的声音,密集得让人牙齿发酸。
“战斗队形!保护中间!”苍狼的反应极快,嘶吼着下达命令,同时挥动手中的砍刀,将一只试图扑向他面门的辐射蝎劈成两半,粘稠的、散发着恶臭的绿色□□溅了他一身。
战士们立刻围成一个松散的圆阵,将非战斗人员(主要是清玉玲和“岩窟”的向导黑石)护在中间,挥舞着手中的武器,与汹涌而来的蝎群搏杀。这些辐射蝎不仅速度快,甲壳坚硬,其尾针的毒性更是猛烈,一旦被刺中,短时间内就会全身麻痹,最终在痛苦中化为脓水。
战斗瞬间进入白热化。刀光闪烁,蝎子的残肢和□□四处飞溅。惨叫声不时响起,那是被蝎针刺中的战士发出的最后哀鸣。苍狼如同不知疲倦的杀戮机器,每一次挥刀都精准而狠辣,在他脚下,辐射蝎的尸体很快堆积起来。但他的手臂上,也被蝎子的螯肢划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鲜血汩汩流出,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清玉玲被护在圆阵中央,她没有参与战斗,只是平静地观察着。她看到苍狼那完全沉浸在杀戮中的、近乎野兽般的眼神;看到战士们脸上因为恐惧和肾上腺素飙升而扭曲的表情;看到那些被毒针放倒的同伴,在极短时间内皮肤变得青紫、身体剧烈抽搐直至僵直的恐怖过程。她默默记录着伤亡数据,评估着战斗效率,分析着辐射蝎的攻击模式与弱点。
小零:【遭遇外部生物威胁。样本展现出卓越的战斗本能与领导力,但其行为中的‘非人性’成分加剧。宿主在极端环境下的观测数据具有高价值。】
战斗持续了将近十分钟,涌出的辐射蝎才被暂时击退,留下了满地狼藉的尸体和十几名或死或伤的战士。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和辐射蝎□□那令人作呕的甜腥气。
队伍减员近三分之一。幸存者们喘着粗气,脸上写满了劫后余生的惊恐与疲惫。没有人去收拾同伴的尸体,在这片死亡峡谷,死者只会成为其他生物的食物。
苍狼撕下一条布带,草草包扎住手臂上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很快将布带浸透。他看了一眼损失,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只是对黑石沙哑地说道:“继续走。”
黑石点了点头,对苍狼的狠辣和队伍的战斗力似乎有了一丝认可,但眼神中的警惕并未减少。他重新辨认了一下方向,带领着这支伤痕累累、士气低落的队伍,继续向峡谷深处进发。
接下来的路程更加艰难。他们不仅要时刻提防神出鬼没的潜地沙虫和可能再次出现的辐射蝎,还要小心脚下可能突然塌陷的流沙坑,以及岩壁上不时剥落下来的、带着高辐射的碎石。疲惫、伤痛、以及对未知前路的恐惧,像瘟疫一样在队伍中蔓延。
清玉玲注意到,苍狼的步伐虽然依旧稳定,但他的呼吸变得粗重了许多,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显然手臂的伤势和持续的精神紧绷正在消耗他大量的体力。但他没有表现出任何软弱,甚至没有下令休息,只是不停地催促着队伍前进。他似乎想用这种近乎自虐的行进速度,来麻痹自己,也来向所有人证明他选择的“正确性”。
在经过一段特别狭窄、两侧岩壁几乎合拢的隘口时,前方带路的黑石突然又停了下来,举起手臂,示意噤声。
这一次,他没有说话,只是侧着头,眉头紧锁,似乎在极力分辨着风声中某种极其微弱、却又令人不安的声音。
那声音……像是某种呜咽,又像是……压抑的哭泣?
苍狼也听到了,他脸上的肌肉不易察觉地抽搐了一下。他示意队伍保持安静,自己则缓步上前,与黑石并肩而立,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那是隘口侧面,一个被巨大岩石半掩着的、黑黢黢的洞穴。
声音正是从那个洞穴里传出来的。断断续续,微弱得仿佛随时会熄灭,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悲戚。
黑石压低声音,脸上带着一丝凝重和……难以置信:“这声音……不像是变异生物……倒像是……人?”
人?在这片被称为“噬骨峡谷”的死亡之地深处,除了他们这些为了水源铤而走险的人,怎么可能还有别的活人?而且,这哭声……
苍狼的瞳孔微微收缩。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握着刀柄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再次泛白。他沉默了几秒钟,那短暂的沉默里,仿佛有惊涛骇浪在翻涌。
最终,他做出了决定。他没有下令探查,也没有丝毫怜悯的表示。
“绕过去。”他的声音冰冷得像峡谷底的寒石,不带任何情绪,“别节外生枝。”
他选择了无视。无论那洞穴里是幸存的流浪者,还是……别的什么,他都决定将其视为这片废土上又一个微不足道的、即将消逝的杂音。他的目标只有一个——水源。任何可能阻碍这个目标,或消耗他有限资源的事情,都必须被排除。
队伍默默地、加快了脚步,绕开了那个传出呜咽声的洞穴,仿佛那是一个散发着厄运的诅咒之地。哭声在他们身后渐渐微弱,最终彻底被风沙和死寂吞没。
清玉玲走在队伍中,回头望了一眼那个漆黑的洞口。她的数据分析无法确定里面到底是什么,但她记录下了苍狼在这个插曲中的每一个细微反应和最终抉择。他的冷酷,他的决绝,他对“目标”的绝对专注,都在不断地强化着一个事实——那个曾在铁锈镇试图维持秩序、还会因为弱者而内心挣扎的苍狼,正在这片残酷的废土上,以惊人的速度“进化”着,或者说……“退化”着。
他们终于穿过了漫长的“噬骨峡谷”,眼前豁然开朗。一片相对平坦的、布满了巨大碎石和干枯扭曲植物残骸的谷地展现在眼前。谷地的尽头,隐约可以看到一片陡峭的岩壁,岩壁下方,似乎有一个幽深的洞口。
“就在前面了。”黑石指着那个洞口,脸上也难得地露出了一丝如释重负,“水源在洞里。但是……”他顿了顿,语气再次变得严肃,“洞里有东西守着。我们之前派来探查的人,一个都没回去。”
新的威胁,就在眼前。而队伍,已经疲惫不堪,伤痕累累。
苍狼望着那个洞口,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眼中没有任何畏惧,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对目标的执着。
“休息十分钟。”他终于下达了休息的命令,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检查武器,处理伤口。然后,我们进去。”
他率先找了一块岩石坐下,拆开手臂上早已被血浸透的布带,露出那道皮肉翻卷、深可见骨的可怕伤口。他从随身的一个小皮囊里倒出一些粗糙的、带着刺鼻气味的粉末(可能是某种止血和消炎的草药混合物),直接按在了伤口上,剧烈的疼痛让他额头青筋暴起,但他只是闷哼了一声,咬紧牙关,用牙齿和另一只手配合,重新进行了包扎。
整个过程,他都没有看任何人,仿佛只是在处理一件与自己无关的物品。
清玉玲安静地看着他。她看到了一种为了生存而将自身也工具化的极致表现。疼痛、情感、甚至对自身生命的珍惜,似乎都被他压缩到了一个可以忽略不计的角落。
小零的数据库中,关于“极端环境下个体自我异化与目标执念强化”的观测数据,正在不断刷新着峰值。
十分钟后,苍狼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包扎好的手臂,目光再次投向那个幽深的、仿佛通往地狱亦或是希望的洞口。
“走吧。”他说道,率先迈出了脚步。
在他的带领下,这支残存的、如同从血与火中淬炼出来的队伍,沉默而坚定地,走向了最终的考验之地。他们的身影,在废土苍白的光线下,被拉得很长,很长,投射在这片文明早已死去的土地上,如同一个个移动的、背负着沉重命运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