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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猎户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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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清让站在江屿白家楼下的那一刻,第三次抬手看表。上午九点零七分,距离他提着保温桶走出家门已经过了四十分钟——倒不是路远,是他在楼下的大槐树下徘徊了足足二十五分钟,手指把保温桶的提手攥得发潮,连奶奶特意给江屿白煮的姜茶温度,都透过桶壁散得差不多了。
“磨磨蹭蹭干什么?”李鑫的微信发来,后面跟着个鄙视的表情,“不就是送个粥吗?搞得跟见丈母娘似的。”
许清让没回,只是深吸了口气,按下了单元门的门禁。奶奶昨天晚上的电话还在耳边响:“小让啊,阿姨实在没办法,深圳那边的厂子出了点事,我和他爸必须马上回去。屿白那孩子发烧还没好利索,家里就他一个人……”
电话里的背景音很吵,有机器的轰鸣,还有奶奶压抑的咳嗽声。许清让握着手机,听着她说“冰箱里只有速冻饺子,他肯定又吃泡面”,听着她说“退烧药放在玄关的药箱第二层,他总记不住”,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闷的。
门禁“咔哒”一声弹开,许清让攥紧保温桶,一步一步踏上楼梯。江屿白家在三楼,楼梯转角的墙面上有几道浅浅的划痕,是江屿白小时候骑自行车不小心蹭的——奶奶上次来海宁看儿子,指着那些划痕跟许清让笑:“那时候他才六岁,非要学大人骑车,摔了也不哭,爬起来继续撞墙。”
那时候许清让还觉得,像江屿白这样成绩好、家境优渥的人,大概从来不知道“难”字怎么写。直到此刻,他站在301门口,听见屋里传来压抑的咳嗽声,才突然意识到,那些看似光鲜的生活背后,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空荡。
他抬手敲门,指节落在防盗门的瞬间,屋里的咳嗽声停了。
“谁?”江屿白的声音隔着门板传出来,带着浓重的鼻音,还有点没睡醒的沙哑。
“是我,许清让。”
门开得比想象中快。江屿白穿着件灰色的家居服,领口松垮地敞着,露出锁骨处那道浅浅的疤痕——还是上次两人抢扫帚时被木刺划的。他的头发乱糟糟地支棱着,额前的碎发黏在皮肤上,显然是刚从床上爬起来。最显眼的是他的眼睛,眼下泛着青黑,眼白里布满红血丝,却还是习惯性地想睁得很大,像只倔强的小兽。
“你怎么来了?”江屿白侧身让他进来,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慌乱,下意识地拢了拢领口。
许清让走进屋,第一感觉是“冷”。不是温度低,是氛围。客厅很大,家具都是深色的,沙发上没有抱枕,茶几上只有一个孤零零的玻璃杯,杯底还留着点褐色的药渍。阳台的窗帘拉得很严实,把上午的阳光挡得严严实实,只有几缕光线从缝隙里钻进来,在地板上投下细长的光斑,里面浮动着清晰可见的灰尘。
“奶奶让我给你带点粥。”许清让把保温桶放在茶几上,弯腰换鞋时,瞥见鞋柜里只有两双鞋——一双是江屿白常穿的运动鞋,另一双是看起来没穿过几次的皮鞋,鞋盒还整整齐齐地摆在旁边。
“不用麻烦了。”江屿白转身想去倒水,脚步却踉跄了一下,扶了扶墙才站稳。
许清让眼疾手快地扶住他:“还烧着?”
“早好了。”江屿白想挣开,却没力气,只能被他半扶半搀地按在沙发上。许清让伸手探他的额头,指尖触到一片滚烫,比保温桶里的姜茶温度还高。
“39度叫好了?”许清让皱起眉,“药吃了吗?”
江屿白别过脸,不说话。
许清让没再问,径直走向玄关。药箱果然在鞋柜上面,粉色的塑料盒,上面贴着“家庭小药箱”的贴纸,边角都磨卷了。他打开第二层,果然看到退烧药,旁边还有盒止咳糖浆,生产日期是去年冬天的,瓶身已经落了层薄灰。
“温水呢?”许清让拿着药转身,看见江屿白正盯着茶几上的保温桶发呆,听见问话才猛地回神:“……饮水机里有。”
许清让倒了杯温水,把药递到他面前:“吃了。”
江屿白盯着那几片白色药片,像在看什么洪水猛兽:“苦。”
“总比发烧强。”许清让把水杯往他手里塞,“快点,不然我灌了。”
江屿白的耳根红了,没再犟,接过药片扔进嘴里,仰头喝水时喉结滚动,动作有点狼狈。许清让看着他把杯子放在茶几上,杯底和桌面碰撞发出轻响,突然想起奶奶的话:“他从小就怕吃药,每次都得骗他说‘吃完有糖’。”
“奶奶给你煮了姜茶。”许清让打开保温桶,一股浓郁的姜味混着红糖的甜香漫出来,“驱寒的,比吃药强。”
保温桶里是红糖姜茶,下面还沉着几颗红枣。江屿白看着那琥珀色的液体,眉头皱得更紧:“我不喝,辣。”
“必须喝。”许清让拿起旁边的空杯,倒了满满一杯,递到他面前,“奶奶说,你小时候发烧,她就用姜煮水泡脚,再逼你喝一碗姜茶,第二天准好。”
提到奶奶,江屿白的动作顿了顿。他看着杯子里漂浮的红枣,忽然想起小时候,自己也是这样坐在沙发上,奶奶端着姜茶追在后面,说“喝了长高高”。那时候的客厅不是这样的,窗帘总是拉开的,阳光能照到沙发上,奶奶会在沙发上铺一块花布,上面摆着她刚绣到一半的十字绣。
“喝吧。”许清让把杯子往他嘴边送了送,“我尝过了,不怎么辣,奶奶放了很多红糖。”
江屿白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接了过去。他小口小口地喝着,姜的辛辣混着红糖的甜在舌尖炸开,烫得他眼眶发热。许清让坐在他对面的单人沙发上,看着他喝姜茶,忽然觉得这个空旷的客厅,好像没那么冷了。
“粥也热一下吧。”许清让起身,“奶奶说,发烧要吃点热乎的。”
厨房在客厅的另一边,推拉门是磨砂玻璃的,上面贴着几张泛黄的便签,都是奶奶写的:“酱油在橱柜第二层”“米饭煮好了记得拔插头”“别总吃泡面!”。许清让推开推拉门,一股淡淡的油烟味扑面而来,不算难闻,倒像是有人认真生活过的痕迹。
冰箱是双开门的,很大,却显得空荡荡的。冷冻层里只有两袋速冻饺子,还是上个月的生产日期;冷藏层里有半盒牛奶,已经过期三天了,还有几颗蔫了的青菜,和一瓶孤零零的番茄酱。
“就知道你没好好吃饭。”许清让叹了口气,从保温桶下层拿出保温饭盒——里面是奶奶熬的白粥,还温着,上面撒了点肉松。他找到微波炉,刚要加热,却发现里面放着个泡面桶,汤都没倒,显然是昨晚的“晚餐”。
“喂,”许清让探出头,“你昨晚就吃的泡面?”
江屿白刚喝完姜茶,正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闻言含糊地“嗯”了一声。
许清让没再说什么,默默地把泡面桶扔掉,用洗洁精把微波炉擦干净,然后把粥放进去加热。“叮”的一声响后,他端着热好的粥走出去,看见江屿白还维持着刚才的姿势,只是眉头皱得很紧,像是在做什么不舒服的梦。
“粥好了。”许清让把粥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奶奶说,白粥养胃,你多少吃点。”
江屿白睁开眼,看着碗里冒着热气的白粥,忽然说:“我妈……赵丽婷也总熬这个。”
“嗯。”许清让在他旁边坐下,“奶奶说你小时候不爱吃菜,就爱用白粥泡肉松。”
江屿白拿起勺子,舀了一口粥送进嘴里。温热的米粥滑过喉咙,带着淡淡的米香,肉松的咸鲜在舌尖散开,像突然撞进了某个被遗忘的午后——阳光、花布沙发、奶奶的笑声,还有碗里永远冒着热气的白粥。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江屿白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奶奶昨天跟我说了很多。”许清让看着他,“说你三岁的时候把玩具车拆了,说你小学第一次考了倒数哭了半宿,说你……”
“别说了。”江屿白打断他,耳根红得厉害,“她就爱说这些。”
许清让笑了,没再继续。他看着江屿白小口小口地喝粥,忽然觉得,那些被距离和时间隔开的牵挂,其实一直都在,藏在白粥里,藏在姜茶里,藏在奶奶贴满厨房的便签里。
吃完粥,江屿白的脸色好看了些,没那么苍白了。许清让收拾碗筷时,他靠在沙发上看着,忽然说:“下午……你不是要去北京吗?”
“嗯,三点的火车。”许清让把碗放进厨房的水槽里,“奶奶说让我早点去车站,别误了车。”
“东西都准备好了?”
“差不多了。”许清让擦了擦手,“就一个背包,装了几件换洗衣服,还有奶奶给的咸菜。”
江屿白没说话,起身走进卧室。许清让听见里面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不知道他在找什么。过了一会儿,江屿白走出来,手里拿着个黑色的双肩包,扔给许清让:“给你的。”
许清让接住,感觉沉甸甸的。打开一看,里面有件冲锋衣,是全新的,标签还没撕;还有一个保温杯,和江屿白现在用的这个一模一样;最底下是一沓现金,用橡皮筋捆着,大概有两千块。
“你这是干什么?”许清让把包递回去,“我不要。”
“拿着。”江屿白别过脸,“北京比海宁冷,冲锋衣用得上。保温杯装热水,别总喝凉水。钱……就当我借你的,等你打工挣了再还。”
“我有钱。”许清让把钱拿出来,塞回他手里,“我周末去工地搬砖攒了不少,够花的。冲锋衣和保温杯我收下,谢了。”
江屿白看着手里的钱,又看了看许清让坚持的眼神,终于把钱收了起来。他走到窗边,拉开厚重的窗帘,阳光瞬间涌进来,把客厅照得亮堂堂的。许清让这才发现,客厅的墙上挂着一幅很大的照片,是江屿白十岁生日时拍的,他站在中间,奶奶和江父蹲在他两边,三个人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
“奶奶说,这是你最喜欢的一张照片。”许清让望着照片,“每年生日都会拿出来擦一遍。”
江屿白的目光落在照片上,没说话。阳光落在他的侧脸,把他的睫毛照得根根分明,许清让忽然觉得,他好像没那么冷了。
“对了,奶奶说有个包裹寄给你,应该到了。”许清让想起奶奶的嘱托,“就在玄关,说是给你寄的被子。”
江屿白愣了一下,走到玄关。那里果然放着个半人高的纸箱,印着深圳的地址,收件人写着他的名字。他弯腰把箱子拖到客厅,找了把剪刀划开胶带。
箱子里塞得满满当当,最上面是几包零食,都是他小时候爱吃的牌子;中间是几件换季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最底下是一床折叠好的被子,深蓝色的被面,摸上去很柔软。
江屿白把被子拿出来,展开的瞬间,许清让“哇”了一声。被面上用银线绣着整片星空,北斗七星、猎户座、大熊座……每个星座都标得清清楚楚,连星等都用不同粗细的线绣了出来,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是星图被子。”许清让抚过那些细密的针脚,“奶奶说你总踢被子,特意找人绣的,说看着星星睡,就不会踢了。”
江屿白的指尖轻轻碰了碰被面上的猎户座,那里用金线绣了三颗腰带星,格外显眼。他忽然想起小时候,江父带他去郊外看星星,指着猎户座说:“这是冬夜最亮的星座,像个勇敢的猎人,能守护所有想守护的东西。”
那时候他还问:“那猎人会孤单吗?”
江父笑着说:“不会,因为他知道,地上有很多人在看着他,想着他。”
“挺好看的。”江屿白把被子叠起来,动作有点笨拙,“晚上盖这个,应该……不会踢了。”
许清让看着他泛红的耳根,忍不住笑了:“肯定不会。”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中午。许清让收拾好背包,准备去车站。江屿白坚持要送他,说“反正在家也没事”。
两人下楼时,正好碰到邻居王婆。王婆看着江屿白:“屿白,病好点了?你妈昨天打电话来,让我多照看你呢。”
江屿白“嗯”了一声,没多说。
王婆又看向许清让:“小让这是要去哪?”
“去北京参加竞赛培训。”许清让笑了笑。
“哎哟,真厉害!”王婆夸了几句,又对江屿白说,“你看人家小让,多上进。你也别总一个人闷在家里,多跟同学出去玩玩。”
江屿白没说话,只是帮许清让把背包往上提了提。
到了小区门口,许清让停下脚步:“就到这吧,我自己去车站就行。”
江屿白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递给许清让:“这个给你。”
是个钥匙扣,上面挂着个小小的猎户座模型,金属做的,沉甸甸的。“北京的星星可能没海宁亮,带着这个,想看成的时候就看看。”
许清让接过钥匙扣,指尖触到他的温度,心里忽然暖暖的:“好。你也早点好起来,奥数班别熬太晚。”
“知道了。”江屿白别过脸,“到了北京,找个有窗的房间,能看见星星。”
“嗯。”
许清让转身走向公交站,走了几步回头,看见江屿白还站在原地,手里抱着那个星图被子的纸箱,阳光落在他身上,像给他镀了层金边。
公交来了,许清让上了车,隔着车窗挥手。江屿白也挥了挥手,动作有点僵硬。
车子开动,许清让看着那个身影越来越小,直到消失在街角。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钥匙扣,又摸了摸背包里的冲锋衣,忽然觉得,就算去了陌生的城市,好像也没那么孤单了。
到了火车站,许清让取了票,在候车室等车时,收到一条短信,是江屿白发的:“钥匙我收起来了,你忘在我家了。”
许清让愣了一下,才想起早上换鞋时,把家里的钥匙落在了鞋柜上。他笑着回复:“麻烦你了,等我回来拿。”
很快收到回复:“不急。星图被子盖着很暖和。”
许清让看着屏幕,想象着江屿白盖着星星被子睡觉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他抬头望向窗外,天空很蓝,有几朵白云慢慢飘着。
他想,有些牵挂,就像星图上的猎户座,不管相隔多远,总会在某个瞬间,用自己的光,照亮对方的路。而他和江屿白,大概就是这样吧。
火车开动时,许清让把那个猎户座钥匙扣挂在了背包上,金属的光泽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一颗不会熄灭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