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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少女心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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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刚漫过青瓦檐角,梁又晴便提着裙摆穿过抄手游廊,去往梁老夫人的松鹤堂。她特意换上了老夫人最爱的月白绣兰纹褙子,发间只簪了支素银簪子,可走到堂屋门口时,还是下意识攥紧了袖摆——昨夜翻来覆去想了半宿,眼底的青影终究没藏住 。
“娐娐来了?”堂屋里传来老夫人温和的声音,梁又晴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老夫人正坐在窗边的梨花木椅上,手里捏着串沉香木佛珠,身旁小几上摆着刚温好的杏仁酪,袅袅热气裹着甜香,是她从小吃到大的味道 。“祖母,您起得真早 。”梁又晴走上前,熟练地接过丫鬟手里的铜盆,拧了热帕子递到老夫人手边,动作轻柔,可垂着的眼帘和慢了半拍的反应,还是逃不过老夫人的眼睛 。
老夫人用热帕子擦了擦手,拉过梁又晴的手让她坐在身边。指尖触到孙女微凉的掌心,又瞥见她眼下淡淡的青黑,老夫人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昨儿夜里没睡好?是不是在府里受了谁的委屈,跟祖母说,祖母替你做主 。”府里人都知道,老夫人最疼这位嫡孙女,当年梁又晴生母柳夫人生了弟弟梁晟宇,对她就没有那么关心了。是老夫人一手把她带大,连带着对她多了几分旁人没有的纵容 。
梁又晴闻言,睫毛轻轻颤了颤,摇了摇头,声音轻得像檐角垂落的晨露:“没有,府里人都待我很好,就是……突然想起一个人 。”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兰花纹样,“一个……这辈子大概都见不到的人 。”说这话时,她的目光落在窗外的石榴树上,去年今日,那人还在树下帮她摘过最红的石榴,如今树还在,人却早已不知所踪 。
老夫人握着佛珠的手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疑惑。在她心里,梁又晴从来都是个没心没肺的丫头,不像她父亲梁复礼,生来就多愁善感,为了几句诗、一幅画都能伤春悲秋大半日;更不像府里其他孩子,整日想着争宠、抢爵位,她只爱抱着话本在院子里晒太阳,见了好吃的眼睛发亮,受了委屈哭一场,转头就忘了 。可此刻,孙女垂着眼的模样,竟让老夫人恍惚看到了年轻时的梁复礼——一样的执拗,一样的把心事藏在眼底,连说话时轻轻蹙眉的模样,都有几分相似 。
“傻丫头,人这一辈子,总会遇到些错过的人、放不下的事 。”老夫人叹了口气,伸手理了理梁又晴额前的碎发,声音温和又带着几分通透,“但日子总要往前过,总盯着过去的影子,怎么能看到前头的好光景?你父亲当年也总钻牛角尖,后来不也慢慢想通了 。”她知道孙女不愿多说,便不再追问,只是把小几上的杏仁酪推到她面前,“快尝尝,厨房刚做的,还是你爱吃的甜度 。”
梁又晴拿起银勺,舀了一勺杏仁酪送进嘴里,绵密的甜意漫过舌尖,眼眶却忽然一热。她低头搅着碗里的杏仁酪,听着老夫人絮絮叨叨说着府里的琐事,忽然明白,不管她心里藏着多少心事,总有一个人会把她的小情绪放在心上,用最温柔的方式,护着她的“没心没肺” 。晨光透过窗棂,落在祖孙俩交握的手上,暖融融的,像是要把那些藏在心底的怅然,都悄悄融化在这温柔的晨光里 。
从松鹤堂出来,晨光已铺满整个相府,青砖地上落着稀疏的槐树叶影。梁又晴提着月白褙子的裙摆,沿着青石板路往柏斯堂走,指尖还残留着方才握过的热帕子余温,心里却还惦记着祖母那句“往前看”,脚步便慢了几分 。
离柏斯堂还有十余步远,堂内隐约传出的谈话声便顺着风飘了过来。梁又晴下意识顿住脚步,那是父亲梁复礼和柳氏的声音,且清晰地提到了自己的名字 。她攥紧了袖摆,柏斯堂门口挂着的竹帘挡住了视线,却挡不住里面清晰的对话,让她不得不站在原地,听着那些藏在体面下的盘算 。
“昨日娐娐说,陛下有意为她和晋贤王指婚,这事你怎么看?”梁复礼的声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急切,褪去了往日在朝堂上的沉稳,多了几分身为臣子的考量,“晋贤王是陛下亲弟弟,手握兵权又深得信任,若娐娐那孩子能嫁过去,往后我在朝中的处境,定然能松快不少 。”身为当朝丞相,梁复礼这些年在朝堂上如履薄冰,前有御史弹劾,后有同僚制衡,若能和晋贤王攀上姻亲,便是多了一道最坚实的靠山 。
柳氏端着茶盏的手轻轻晃了晃,茶汤在盏中泛起细小的涟漪。她放下茶盏,声音压得低了些,却带着几分精明:“老爷说得是,晋贤王府邸势大,娐娐嫁过去是天大的福气 。可眼下有个绕不开的障碍——姜映柳 。”提到这个名字时,柳氏的语气里多了几分忌惮,“她是太后亲姐姐的孙女,太傅的嫡女,论家世背景,比咱们娐娐还要高出一截 。前几日宫宴上,太后还特意拉着姜映柳和晋贤王说话,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太后属意的是她 。”
梁复礼沉默片刻,案上的砚台被他指尖轻轻叩着,发出“笃笃”的轻响:“太后那边确实是个难题,太傅虽不管朝政,可门生遍布天下,太后又一向护着姜家 。但陛下既有意指娐娐,说明在陛下心里,娐娐比姜映柳更合适当晋贤王妃 。”他话锋一转,语气里多了几分期待,“只要这门婚事能成,我在朝堂上便有了晋贤王这个强援,那些盯着丞相之位的人,也该收敛些了 。”这些年,梁复礼为了稳固相位,处处谨小慎微,如今终于等到一个能“一劳永逸”的机会,自然不愿放过 。
“老爷,话虽如此,可姜映柳毕竟是太后那边的人,算是实打实的‘关系户’ 。”柳氏往前凑了凑,声音压得更低,“咱们娐娐性子直,在宫里不懂钻营,哪比得上姜映柳会讨太后和陛下欢心?前几日我去赴宴,还见姜映柳亲手给太后绣了个抹额,嘴甜得很 。咱们得想个法子,把这障碍给扫清了,不然这门婚事,怕是要黄 。”她说着,伸手给梁复礼续了杯茶,眼底闪过一丝算计,“或许,咱们可以从太傅那边入手,找个由头……”
后面的话,梁又晴已经听不下去了。她站在竹帘外,晨光落在她苍白的脸上,方才在松鹤堂暖起来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她原以为父亲提及婚事,会真的顾及她的心意,却没想到,在他眼里,这门婚事不过是稳固相位的筹码;柳氏关心的,也不是她嫁过去是否幸福,而是如何扫清“障碍” 。袖中的手攥得发紧,指节泛白,连带着方才喝的杏仁酪甜意,都变成了心口的涩味 。
堂内的谈话还在继续,梁复礼和柳氏细细盘算着如何应对姜映柳,如何促成这门婚事 。梁又晴轻轻往后退了两步,青石板路的凉意透过鞋底传来,让她清醒了几分 。她没有再进去请安,而是转身提着裙摆,悄悄往自己的院子走去,背影在晨光里,显得格外单薄 。
从柏斯堂后巷绕开主路,梁又晴沿着栽满海棠的小径往花肆堂走。晨露还凝在海棠花瓣上,风一吹便簌簌落在她的月白褙子上,留下点点湿痕,像极了她此刻沉甸甸的心事 。方才在柏斯堂外听到的话语还在耳边打转,父亲那句“日子能松快不少”,柳氏口中“扫清障碍”,像细密的针,扎得她心口发闷 。
她抬手拂去裙摆上的花瓣,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司言卿的模样——那日宫宴上,她随章枢入殿,远远望见了那个人,玄色朝服得他身姿挺拔,眉眼间的弧度、说话时微微颔首的模样,竟与记忆里的陈守言重叠在一起 。前世的陈守言,是她第一个爱上的人,温吞又细心,会在她熬夜处理工作时递来热牛奶,会在她实验失败时陪着她重做数据,可一场突发的脑梗,终究让他们没能熬过万重山,连约定好的婚礼,都成了永远的遗憾 。
穿越到这元景十五年,梁又晴已经习惯了相府嫡女的身份,以为前世的执念会随着时间淡去,直到遇见司言卿 。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不是少女怀春的心动,而是跨越时空的执念——她想靠近他,想借着那张相似的脸,续写前世没能完成的结局 。可父亲却想借着她的婚事稳固相位,将她的执念变成朝堂博弈的筹码,想到这里,梁又晴脚步愈发沉重,连海棠花的香气,都变得有些呛人 。
离花肆堂还有半盏茶的路程,就听见院里传来青黛的声音。梁又晴顿住脚步,只见自家院门口的石榴树下,章枢正站在那里,手里提着个食盒,一身青色长衫衬得他温文尔雅 。章枢是自己青梅竹马,很经常来到府上玩,也是她的书法先生,平日里待她温和,总爱带些新奇的小玩意儿来哄她开心 。
“青黛,你家小姐今早从松鹤堂回来后,心情可有好转?”章枢的声音带着几分关切,伸手将食盒递给青黛,“这是我从西街老字号买的桂花糕,你家小姐爱吃,若她还闷着,你就热了给她尝尝 。”昨日他来送书法帖时,便见梁又晴坐在窗边发呆,眼底的怅然藏都藏不住,今日特意绕路买了糕点,想让她能舒心些 。
青黛接过食盒,皱着眉摇了摇头,语气里满是无奈:“二公子,您也知道,我们小姐性子向来藏得住事 。今早从老夫人那里回来,面上瞧着和往常一样,可方才路过去老爷哪儿时,盯着那株月季看了好半天,连最喜欢的蝴蝶风筝落在地上,都没像往常那样立刻捡起来 。我实在愚钝,猜不透小姐到底是开心,还是在烦心 。”
梁又晴站在巷口,听着两人的对话,鼻尖微微发酸 。她抬手摸了摸发间的素银簪子,那是陈守言生前送她的第一份礼物,穿越时她攥在手里,如今成了她与前世唯一的联结 。
风再次吹过,海棠花瓣落在她的发间,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眼底的湿意,抬脚往院子里走——她不能让青黛和章枢看出异常,更不能让父亲知道,她对这门婚事的执念,从来都与朝堂无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