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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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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阳光穿透黄绿相间的杨树叶,热闹喧嚣的一天又开始了。
医院门前的小路上早已被小贩们的摊位占满:营养粥和无糖奶茶用塑料杯封好温在水里;圆滚滚的褐色茶叶蛋摆满煮锅;那边小小的碳板上烤着略有些焦黑的苞米;烤肠的机器在不断翻滚着,以保证能将脆骨肠和淀粉肠烤得均匀酥脆,而烤肠的旁边还放着两个小铁盘,上面分别盛装着原味和辣味的调料,方便顾客选择适合自己的口味;一盒盒金黄酥脆的酥饼整齐地排列在透明盒子里,同着与它们颜色相同的玉米年糕饼“兄弟”一起骄傲地展列在“橱柜”里任人挑选……还有卖水果的,卖土豆丝卷饼的,卖烤地瓜的,一天的忙碌生活从散发着清新空气的清晨开始。
陶溪桥身穿蓝色工作服,戴着醒目的黄色安全帽从长长的摊子旁走过,他双手捧着刚买来的煎饼果子,张开嘴“啊呜”一口咬下去。
好贵,已经八块钱一个了。
可是面饼是黑米的,吃起来也不错,陶溪桥最喜欢里面的薄脆了,虽然有时会因为时间赶不及而狼吞虎咽,可但凡遇到薄脆,再忙他也会慢下来细细品尝。
陶溪桥很累,可咀嚼时由唇齿扩散到颅顶的奇妙感觉能让他一天的疲惫一扫而光。
对于他而言,早点是粥和包子的时代已经过去,这两种食物所产生的热量已不足以支撑他一上午的工作量。
很久很久以前,陶溪桥和许多同龄人一样,喜欢斜挎着书包,手里拎着可乐,只是那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
遥远到好像是上辈子。
而现在的陶溪桥是一个建筑工人,为城市的一砖一瓦贡献着自己的力量。
曾经他不说有多白嫩,好歹也是村子里的老人们见了都要夸“俊娃子”的少年人,现在天长地久风吹日晒,他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黑猩猩”,唯有一双灵动的眼已然如过去般纯洁。
他到底还只是年轻人。
高三那年,陶溪桥的父亲被查出肾病,昂贵的医疗费加上洪灾使陶溪桥家中的经济状况一落千丈,而母亲又和同村的教师跑了,巨大的经济负担一下子落在少年单薄的肩膀上。
亲戚们也想凑钱帮助可怜的父子俩,可是不怕人穷,就怕人病,医疗费是无底洞,虽说大家都是实在亲戚不会赖账,但他们也不可能追着一个孩子还债,因此也只能默默收手。
陶溪桥的成绩不算优异,可勉强也能上个普通的本科学校,成绩出来后,同学们和老师们都建议他可以申请助学贷款,到时也可以兼职赚钱,只要肯吃苦,大学他总能念下来的。
可是只有他自己才懂其中的苦楚。
陶溪桥家的情况不是简单的贫困,而是因病负债,他可以勤工俭学养活他自己,但那点钱却养不了他爸爸。
因此思虑再三,陶溪桥毅然决然做出一个决定:他要去打工。
很多亲朋好友都不同意,觉得太可惜了,可是陶溪桥微笑着对他们说:“这有啥,我又不是考上清华北大,本科毕业出来不也一样打工嘛,我早点出来还能多赚几年钱。”
可陶溪桥知道这番话只是安慰,既安慰别人,也安慰自己。
不然在亲戚面前他能说什么?亲戚们觉得可惜,然后呢?陶溪桥知道他们好心,可是好心不能当饭吃,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日子要过,陶溪桥开不了口向他们借钱,尤其这还不是一笔小数目的钱。
所以就这样吧,不过是少读几年书,只有个高中学历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是对于社会来说,高中毕业就出来打工的人还是太少了,尤其像陶溪桥这种明明已经考上还不去念的娃娃。
工地里很多工人都是陶溪桥爸爸的年纪,他们每天多干一点活,少吃一口饭,就能让自己家的娃儿吃的好一点,穿的暖一点,能考上个好大学,因此他们瞧见陶溪桥年纪这么小就出来打工,一方面心疼,另一方面又很惋惜。
天下的父母和子女总是以一种奇妙的平衡存在着:努力挣钱的父母和不体谅的儿女,不负责的父母和乖巧懂事的儿女。
而直到子女已为人父母,父母已风烛残年时才能双向奔赴,可那时犯下的错已经铸成,剩下的于事无补。
因此工地上的叔叔阿姨们看着和自家孩子一样大的陶溪桥,都不禁会多关照他一点,推己及人,就好像这么做了,等自己的孩子真正到社会上,也能得到好人善待一样。
不过陶溪桥虽然没能继续念下去,但他学习的习惯却并没有改变,中间干活休息的时候,别人都是三一伙俩一串聚在一起谈天说地,只有他会默默藏在角落里打开从地摊上淘来的旧书。
曾经他也去过图书馆看书,可是一是他工作地点不固定,不能保证还书的日期,再一个他到图书馆坐地铁的钱足够他在旧地摊上买好几本书,综合考量下来,陶溪桥还是选择自己买书,这样还不用担心把书弄脏……
是的!把书弄脏!
陶溪桥必须说实话,其实他不想去图书馆的真正原因是他遇到了不愉快的事。
那天他干活干到很晚,偏巧他借的书已经全部看完了,一想到晚上没什么事可做,他没换衣服就匆匆赶到了图书馆,可是到了图书馆门口,他却被两个西装革履的工作人员拦住了。
“对不起,这里只对学生开放,您不能进去。”
工作人员说的很委婉,今天有领导来视察,若是被他们瞧见有个油腻脏污的工人那成什么样子?
想想那个画面吧,米色系温馨的墙面,暖光照射下的温馨的书架,衣着干净整洁的读者中却混进来一个呆头呆脑四处张望的蓝衣工人,这简直与充满书香气息的图书馆太不搭了。
陶溪桥的心里有点委屈,但面上也只是说:“我是学生。”
而工作人员这时才发现带着些汗味,脖子上缠着一条毛巾的工人不过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孩子。
他们当即面面相觑,都很尴尬。
而尴尬的原因不是认错了陶溪桥的年龄,而是后悔自己说的话:早知道刚才就不说什么学生了,直接说不让工人进好了。
陶溪桥欲要往里走,却又被拦住了。
他看看拦在自己面前的那只白皙干净的手,又看看那张讪笑着的同样白皙干净的脸。
工作人员微笑道:“请您出示一下您的学生证。”
那种东西谁又会整日带在身上呢?更何况陶溪桥已经高中毕业,就算带了,学生证的期限也已经过了。
工作人员看他的穿着,打定他拿不出学生证,因此才用这种令人难堪的方法,说白了就是不想让他进门。
陶溪桥什么也没说,他将帽檐往下拉了拉,扭头快步走了。
学生证,学生证。
曾经他也是一个坐在教室里朝气蓬勃对未来充满希望的学生啊,他也本该有一个光明的未来。
可现在他不是了,不仅不是,还是一个让人瞧不起,让人见了就嫌恶的农民工。
而这一点,是最令他难以接受的。
那时他不说穿得有多好,但也是个干干净净的男孩子,后来他每天在工地上干活,即便再小心翼翼也避免不了沾染一身尘土,而尘土再混合着咸涩的汗水,别说路人想躲他,就连他自己都厌恶自己。
在小县城干活时还好,普通人更能理解普通人,大家都是为了讨生活,深知彼此的不易,因此饭馆老板总会特意给他们多盛些饭菜,有时得空还会与他们唠唠家常,了解外面的情况。
可大城市就完全不同了,大城市车多人多,哪里都是干干净净的,哪里都被擦得一尘不染,身处于这样“无菌”的环境中,陶溪桥真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臭虫,,即便再最拥挤的地铁上,陶溪桥的身边也总是很松快——毕竟没有人想把自己干净的衣服弄脏。
陶溪桥很委屈,也很难过,那时的他一度想为什么自己这么倒霉呢?为什么自己有这样的父母呢?闭塞在小山村中的陶溪桥来到大城市之后才发现,原来有的孩子天生就是含着金汤匙长大的,他们可以不用为自己的未来发愁,他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们有选择的资本,他们有随意放弃的勇气,可是陶溪桥不能。
爸爸在吃药,他需要照顾爸爸,他需要照顾这个家。
他没有选择的余地,他只能早早被迫离开温室,早早暴露在风雨中。
原来曾经自己手里拎着的一瓶三块钱的可乐可以买好多脆生生酸酸甜甜的小柿子,可以炒上一盘菜,而城市里的孩子们喝的奶茶足够一家人的一顿饭钱。
初来乍到的陶溪桥自卑,恐惧,不甘,可是当他真正收到自己赚的第一笔钱时,他又幡然醒悟了。
不论外表上体面与否,他凭自己的本事赚钱,他的心是干干净净的,他不丢人!
自从转变想法之后,他觉得好多了,曾经的生活一度晦暗,他看什么都觉得小小的。小小的天空可怜巴巴地挤在高楼大厦之间,碎片儿似的,可现在他不这么想了。
为什么非要是小小的天空呢?难道不是因为楼太小,城市太小,人们如井底之蛙,才看不清这浩瀚天空吗?
而他身上的工作服蓝蓝的,正是天空的颜色,是很美很美的颜色才对。
瓦蓝清亮的蓝天白云出现在自己手中,陶溪桥抬起头,见到面庞同样黑亮的同事叔叔递给他一瓶水。
而那蔚蓝的天空正是水中的倒影。
“别干吃呀,喝点水,我早上新灌的,在医院边上干活好呀,这里有免费的热水。”
是啊,这里是医院,是最能反应世间百态,人情冷暖的地方。
陶溪桥喜欢坐在一隅,默默地注视着不同的人,偷偷聆听不同的事。
那边卖生活用品的阿姨大着嗓门给顾客推荐商品:“买这个被子行,这个被暖和,住院的都买……哎,卫生纸要不要来一提?”
而那边住院部的门口又有一个衣着笔挺的男人在挑水果:“就这串葡萄吧,你的秤是准的吧?”
另一边有个女人蹲在地上嚎啕大哭:“你能不能别管我了?!”旁边的男人则僵硬着脸双手插兜:“你要是不想活了那我也没办法。”
门口女儿女婿带着拄拐的父亲在振振有词:“门口的保安也太能装了,拿着鸡毛还当令箭了,停个车他都不让停,真能耐他了。”
而这边的丈夫搀扶着一只脚受伤的年轻妻子在慢慢前行,谁又能知道是因为妻子执意要自己走,还是因为丈夫过于不关心自己的妻子,连租个轮椅都不愿意呢?
……
人世间纷纷扰扰,而医院、地摊、工地……则是一个个小小的人间缩影,普通人或艰难或幸福的一生尽数呈现。
往来匆匆,人生皆过客,却又是这社会大戏台上各自的主角。
干了一上午的活,直到接近快一点的时候,陶溪桥才和同事们停下来吃午饭。
旁边的几位叔叔家境略好些,他们打算中午除了吃面条还要买几罐可乐来犒赏自己,而陶溪桥依旧选择到早上去过的小摊解决午饭。
小摊上的早餐已经撤了,一排排热气腾腾的盒饭摆上了桌,陶溪桥买了一份盒饭,在飘落着金黄色落叶的室外餐桌上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妈妈,外面这么冷,在外面吃饭会不会呛风呀?”
这时,一个稚嫩的童声响起。
“所以你要好好学习呀,这样才能坐在好一点的餐厅里吃饭。”
一个温柔的女声响起。
陶溪桥虽然没有抬头,但心里一紧,握紧抓着筷子的手。
“可是,妈妈。”
女孩的声音又响起来,软绵绵的好像甜甜的棉花糖。
“工人叔叔会盖好大好大的房子,这样我们就有温暖的家啦。”
听到这,陶溪桥唇角微翘,全身紧绷的肌肉也放松下来。
是啊,会盖好大好大的房子呢。
不是天空太小,被楼房隐匿其间,反倒是天空太过高远辽阔,高楼也无法企及。
而人们不过是坐井观天,却真以为天空就只有那么一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