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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章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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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季的南方小县城,总是闷热而潮湿的。
连日的阴雨给街道裹上了一层湿热的棉絮,捂得密不透风,像人体出暴汗被风吹干后,散发出一股酸臭味。
沿街的老房子年久失修,墙根爬满暗绿色的霉斑,阴阴恻恻。
许邵真坐在小饭店的木椅上,用纸巾擦拭着带有些油污的桌子。
这些凝结的油污和饭馆的年岁一样大,根深蒂固,纸巾用力擦过,只留下几道灰色的痕迹,如附骨之疽。
这桌子大概是擦不干净了,许邵真叹了口气。
算了,将就着用吧。
许邵真抬手想去够桌旁的筷筒。
“哥你周五晚上不值班吧?”叶含禹眼疾手快,从桌上的木筒里抽了双筷子递过来,“我哥从国外调回来了,说想和你聚聚。”
“六点年级有例会。领导对这次全省联考的校排名很不满意,估计要开到很晚。”许邵真捏了捏掌心,他天生体寒,手脚常年冰凉,一到雨季更甚。
他把两只筷子并在一起,底部放平,视线落在筷尖。
右边那根筷子比左边的低了半厘米,他随手把略短了些的那根扔回筒里。
“这高三班主任真不是人当的,我看你这学期就没歇过。”叶含禹是后勤岗的,教务部的亲戚帮忙给他安排的工作,差事清闲得很,“我上周去送资料,路过你办公室,都十一点了灯还亮着,你都连续加班到深夜多少天了?身体都要吃不消了。”
叶含禹上学时最讨厌语文,只觉得是一门极其自作多情的科目,没什么用不说,整天无病呻吟:“还有上次约你打球,你说你要改作文,还是什么随笔?小年轻青春伤痛写出来的随笔能批整整一个晚上?”
许邵真不置可否。
许邵真和叶含禹的哥哥是大学舍友,和叶含禹倒是关系不算近。
只不过叶含禹是个自来熟,单方面认定了许邵真这个好兄弟,有事没事就来找他玩。
许邵真随着当天的性子答应或拒绝他的邀请,叶含禹也不介意,早就习惯了许邵真这副平静冷淡的态度,总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
许邵真没搭话,抽了只新筷子慢慢比划着。
木筷纹理粗糙,用得久了,带着些毛刺,蹭过指尖时有些发痒。
许邵真微微有些出神,叶含禹的话让他的记忆回溯。
他除了给学生布置应试用的议论文作业,也让学生写随笔,题材不限,格式也不限,更非强制作业,学生愿意写,他就改,不写也毫不追究。
按理说,高三的学生已经被沉重的课业挤压了全部的时间,没人会愿意写无用的随笔。
但或许是学业压力过重,随笔反而成了释放压力、表达想象的一种方式,许邵真每周都能收到数十篇交上来的文章。
或是抒发郁气吐槽无聊的应试教育,或是畅谈人生理想,或是记录日常生活遇到的趣事,或是些没有中心的絮叨。
他想起昨晚批改的作文,班里每天都会给他交上一篇随笔的女生写:“雨季的南方像外婆的怀抱,黏糊糊的,却是暖的,我在外婆的爱意里提笔记录,对未来却彷徨。”
现在想想,这黏糊糊的雨季,对他来说,倒真没觉出什么暖意来。
“我说哥,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叶含禹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往前凑了凑,“我哥说你当初在大学可是个风云人物,竞赛项目拿到手软,大企业都开高价请你技术入股,当初要是跟着我哥创业,凭你的本事早成人上人了。你倒好,毕业前偷偷考个教资,转头就来这小破学校当什么语文老师,挣那点死工资,图啥啊?”
许邵真终于挑好了筷子,两根长度相当,筷尖都磨得圆润。
他把筷子放在骨碟旁边,指尖轻轻敲了敲桌面,只是笑。
窗外的雨又大了些,打在玻璃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把叶含禹的抱怨声挡去了大半。
-2-
小饭店的门被推开,发出吱呀一声,像带着铁锈气味的叹息。
冷风裹着雨丝灌进来,许邵真背对着门,只觉得一股寒意爬上肩头,下意识裹了裹外套。
“不好意思啊两位先生,今天人多,能让这位先生拼个桌吗?”店员在他们的桌前站定,有些不好意思,侧身让开,露出身后的人。
许邵真闻声抬头,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那人熟悉的眉眼上,心脏像被大手紧紧攥了一下,让他呼吸有些不畅。
是张以寻。
叶含禹已经招呼开来:“多大点事,来,坐这。”
对方穿着件黑色的风衣,领口立着,头发湿了些,发梢滑落下一滴水珠,落在风衣肩上,晕开一小片深色。他手里拎着个深棕色的公文包,不知为何,捏得特别紧,指节都有些泛白。
看到对方略带僵硬的神情,许邵真嘴角动了动,扯开一个温和的笑:“好久不见。坐,别客气。”
张以寻的嗓音比记忆里的似乎低沉了些,带着点沙哑:“……好久不见。”
张以寻拉开椅子坐下,动作有些僵硬,公文包被小心放在身边,像是怕碰到许邵真。
他招手叫来店员,点了份煲仔饭,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雨声盖过:“多放点青菜,谢谢。”说完就低头划着手机屏幕,却没有点开任何软件。
许邵真看得很清楚,他的视线根本就没落在屏幕上,而是盯着桌子上的一个点,仿佛要烧出一个洞来。
见他没有寒暄的意思,许邵真也不开口,慢慢吃着眼前的菜。
倒是叶含禹颇为自来熟,见两人间气氛有些冷,立刻凑上来搭话:“哟,老朋友啊这是,兄弟怎么称呼?”
“张以寻。弓长张,所以的以,寻找的寻。”
“好名字!”叶含禹拍了下手,“你俩以前什么关系啊?看着挺熟的,怎么这一见面这么客气?”
张以寻的手指顿了顿,有些紧张地蹭过手机边缘。
许邵真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口温水,茶水有些凉,顺着喉咙滑下去,却没压下繁杂的心绪。
张以寻有一瞬间的迟疑:“高中同学。”
“嚯,那不该挺熟的吗,怎么这么陌生,邵真虽然不爱聊天,跟老同学难得遇上也不至于半天蹦不出来一个字啊,兄弟你也是个话少的?”
张以寻笑了笑,只是有些发干:“这不是太久没见了吗,也不知道聊些什么。”
“聊什么不行啊,讲讲大学生活,谈谈工作啥的。”叶含禹一个外向的人显然不太理解这两人的想法,“说到工作,兄弟你穿得这么正式,是做什么的?搞商务的?”
“小公司里的小职员,混口饭吃而已。”张以寻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风衣,手指扯了扯领口,抿抿唇,看向许邵真,“那你……现在在做什么?”
“在一中当语文老师。”许邵真回答道。
张以寻神情里带了些惊讶:“语文?你大学读的不是计算机吗?”
随即又迅速噤声,他不该会知道不算熟悉的高中同学报考了什么专业的。
许邵真还没开口,叶含禹的声音就插了进来:“是说不是,哥大学成绩可好了,大公司的项目都跟了好几个,我哥是他室友,天天想着拉学霸创业,结果倒好,不声不响考了个教资,转头教高中生念古诗去了!”
“所以为什么突然改了想法呢?是发生了什么事……刺激到你了吗?”张以寻的声音不知为何有些发抖,说到后面那句,话语已经轻得快要听不见。
许邵真视线落在窗外的雨帘上,慢吞吞地说:“没发生什么事。其实我从小就想当老师,大学志愿是我爸填的,听说计算机能挣钱,好找工作,前途好,他就给我报了这个。毕业的时候是有点冲动,跟家里还吵了一架,但现在待在学校里,感觉真的很好,工资也够养活自己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没什么不好的。”
许邵真视线转回来:“就是单纯叛逆了一下。我很喜欢现在的生活。”
叶含禹听得一脸茫然:“可能是我不懂学霸的世界吧。”
倒是张以寻像是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你是因为……算了不说了。能做从小一直就想做的事情,挺好的。”
话音刚落,一道陌生的手机铃声突兀地响了起来。
张以寻有些慌乱地接起,胡乱应着:“喂?哪位?好,我知道了……我现在就过去。”
电话很快挂断。
他犹豫望向许邵真,不太自然地笑了笑,带着些歉意:“我临时有点事,得先走一步,你们慢慢吃。”
他犹豫了一瞬,补了一句:“提前祝你生日快乐,许邵真。”
许邵真笑着地应了一声:“也祝你快乐。”
“……再见。”
“再见。”
张以寻匆匆叫服务员把菜打了包,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3-
叶含禹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刚刚说什么来着?什么算了?你投身教育事业难道还有什么隐情?”
许邵真拿起张以寻匆忙离开落下的雨伞,伞柄还带了些余温。
他有些哭笑不得:“真没有。”
“那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我怎么感觉你俩这么怪呢,你虽然话少,也没刚刚那样半天不蹦字的时候啊?你俩到底什么关系啊?”
许邵真慢慢抚摸过伞柄上还温热的部分,迟疑了一会儿,还是答了:“前男友。”
“我去!”叶含禹差点一口茶喷出来,震惊地叫了一声,声音之大,周围几桌的人或多或少投来视线,叶含禹赶紧压低声音,“我竟然一点都没看出来?你俩是怎么分的?我看你们平平淡淡的,也不像有仇的样子啊?”
“理念不和而已,挺常见的吧。”许邵真端起茶杯,已经不似往常平静,手轻轻抖着。
他喝了口温水,却感觉这茶凉得很,凉得让他胃部隐隐作痛。
“什么分歧这么严重?你俩既然和同性谈,多多少少……呃、挺少见的,肯定也是有心理准备的,有分歧不应该好好聊聊吗?就这样分开不觉得挺可惜吗?呃、我可能表述有点问题,但你懂我的意思吧?我不是歧视同性恋,但是这么艰难的恋爱条件……”
许邵真声音里带上了无奈:“没这么夸张,就是他觉得自己成绩太差了,配不上我,我们聊了几次,没说开,他就跟我提了分手,我就答应了。”
“不是,配不配得上都来了?就这么个小破事就分了?你们怎么跟过家家一样?你就这样答应了??!”叶含禹的恋爱观受到了冲击。
许邵真嘴巴张张合合,头脑少见的一片空白:“当时……太幼稚了吧,我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个矛盾,他觉得自己配不上我,我虽然并不这么觉得,但我不知道怎么改变他的想法。他已经钻了牛角尖,强行挽回……也是个定时炸弹吧。”
叶含禹:“……你别告诉我你当高中老师是因为他提的分手理由是成绩差。”
叶含禹都要哑口无言了:“不是?你们就没有做出一些努力挽回吗?太太太太草率了吧!”
许邵真明明是高校的语文老师,在面对质问时,却不知道该如何包装自己的语言,高中时发生的一切仿若已成了前世碎片。
许邵真也承认自己如同过家家一般的初恋:“我们……交心过很多次,越聊越钻牛角尖,当时的我们,处理不好,他想为我好,我却不知该如何掰正他,明明不想把事情搞砸,却抱着为对方着想的理由,吵了很多架。结果反而回不了头了。”
“这么多年了,如今再相见,好像也没有再装作熟悉的理由了。”
“也不必再见了吧。”
“是我的错。”
意识到自己言语的苍白,许邵真闭了嘴,望着那把雨伞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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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雨了。
许邵真撑开伞,顺着街道慢慢往学校走。雨滴落在伞面上,滴答,滴答,响着。
石板路被雨水冲刷得发亮,倒映着路边的灯光,昏黄的光在水面上晃悠着。
雨雾朦胧,恍然间,许邵真又看到了不久前才见过的身影,冥冥中像是有谁牵引着他,他的心湖不自觉地翻动起涟漪。
他有些急切上前几步,下意识摆出一个笑容,打算说上一句“好巧,又见面了。”
话未出口,那人转了个身,脸往许邵真的方向侧了侧,许邵真盯着那陌生的面容,有一瞬的怔愣。
原是漫天的雨丝织成了纱,虚化了身形,才叫他模糊间认错了人。
那陌生路人似是觉察到许邵真的视线,抬眼看了过来,眉头皱了皱,略略露出个表示疑惑的眼神。
许邵真一顿,赶紧低下头,上下摆了摆脑袋,算是道歉,然后继续往前走,离开了这座公交车站。
走了几步,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陌生人已经转过身,继续盯着公交车来的方向,黑色的风衣随着风向晃了晃,却再也没有了张以寻的影子。
许邵真独自走着,淌过一路的水塘,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他的裤脚,衣料贴在脚踝上,黏黏的。
他开始出神,在想刚刚自己犯蠢般的行为,虽说雨势略大,却也没到遮挡视线的地步。
明明那样不同的身形,张以寻偏修长,也不戴眼镜,更不喜欢穿夹克衫。
可他还是认错了。
是他心中念头作祟,幻想着那一线的可能性。
想着能再见到他,能跟他好好聊聊天,问问他这些年过得好不好,问问他当年分手后有没有后悔。
不知道他有没有后悔,我好像后悔了。
从他们彻底分手的那个雨天起,许邵真就再也没有能看透自己的内心。
哪有能彻彻底底忘掉的人,他只不过抱着那仅剩一丝的面子,强装出了完全不在乎的样子。
我是个恶劣的人。
是我好面子,不肯先低头挽回。
是我虚伪,明明还想着他,却要说 “现在这样挺好”。
是我不愿去面对,不敢承认当年的分手我也有错。
是我不负责任,没有好好跟他沟通,就答应了分手。
是我不配,不配再见到他,不配再提起过去的事。
到学校了,许邵真抬头望着校门口那棵老树,最后一次告诉自己——
别给自己找什么理由了,不珍惜就是不珍惜,错过就是错过了,走吧。
别再想了,一切都已经回不了头了。
于是他抬脚走向校园,再也没有回头。
伞面下的空间很小,却足够容纳他一个人的身影,也足够他把那些关于过去的回忆,暂时藏起来。
而在道路的另一头,一个人匆匆而来。
张以寻其实没走太远。
离开饭店后,他才发现伞忘了拿,想回去拿,却又不敢。
他怕见到许邵真,怕自己控制不住情绪,怕自己会问出 “当年你是不是真的因为我才改行当老师” 这样的蠢问题。
于是他在街角的便利店里待了一会儿,买了把新伞,却还是忍不住,又走了回来,想再看许邵真一眼。
他看到许邵真撑着他的伞,慢慢往前走,看到许邵真在公交车站认错了人,看到许邵真低头道歉时的样子,看到许邵真抬头望香樟树时的眼神。
我是个胆小鬼。
张以寻在心里对自己说。
我自卑,我敏感。
当年因为成绩差提了分手,看到许邵真改行当老师,就以为他是因为我,以为他在怪我。
我总是这样自以为是,觉得自己离开许邵真会过得更好,我总爱脑补那些不存在的东西,却把我们推向了陌路。
像我们俩这种性格的人,大概注定走不到一起吧。张以寻苦笑了一下,雨水落在他的脸上,和眼泪混在一起,分不清哪个是雨,哪个是泪。
算了,走吧。
他转身离开。
雨还在下,南方的雨季,似乎还很长很长。而那些关于爱与错过的故事,也像这雨季一样,还没结束,只是暂时被雨水,藏了起来。
两个怯懦、自私、愚蠢、敏感的人,似乎注定走不上同一条路。
背道而驰。
“说白了……没那么爱罢了。”
“应该是这样吧。”
“我不知道。”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