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珍宝 ...
-
“所以，在我身上浪费时间是没意义的，对吗？”
这句话像一缕烟，消散在电视嘈杂的声浪里，没有任何回响。
李世炎只是愣了一下，随即眉头皱得更紧：“你又在闹什么脾气？”
盛文梅甚至没回头，只是拿起遥控器调大了音量。
综艺人物清脆的欢笑声在客厅里回响，此刻却异常刺耳。
如此冰冷的、彻底的无视。
李郁站在原地，觉得自己像是一具被掏空了的躯壳。
他的胸口不断起伏，泪水在眼眶里积聚。
最终，他没有再争辩，沉默地转过身，走回了房间。
当那扇薄薄的门板将外界隔绝，背靠着门滑坐下来的那一刻，先到来的是一片真空般的死寂。
没有声音，没有眼泪。
他只是张着嘴，像离水的鱼，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胸腔在剧烈地、无声地起伏。
然后，第一声呜咽从喉咙深处挤了出来，短促而压抑，仿佛怕被门外的人听见。
但这只是个开始。
被强行封存的记忆和委屈，像决堤的洪水，冲垮了他的自制力。
他想起初三那个雨天，他拿着满分的试卷回家，得到的只有一句“别挡着电视”；想起每一次家长会后，独自躲在楼梯间，听着别的孩子和父母嬉笑离开；想起自己在家写作业，弟弟却被带去公园露营时开心的笑脸……
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一开始是安静的，随即变成了无法抑制的、破碎的抽泣。
他把自己更深地蜷缩起来，额头抵着膝盖，咬着自己的手臂，试图堵住那丢人的哭声，却只是让哽咽变得更加狼狈。
最终，所有的压抑都化作了彻底放弃抵抗的痛哭。他双手捂着脸，哭得几乎喘不上气来。
有什么意义呢？
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努力地扮演好儿子、好哥哥，坚持不懈地学习、提高成绩。
可到头来还是只能这样。
永远不会得到的夸奖，从来不曾拥有的亲情和爱。
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脸颊滴落，在地板上洇出一个个小圆点。
一直以来被压抑的阴暗想法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再也压制不住。
他们不爱我。
他无比确信这一点。
那为什么要生下我？
思绪不断发散，一股冰冷的恨意充斥了李郁的内心。
如果我…我消失了，他们会有一刻的后悔吗？
他的思绪又飘向了林决明，橘子糖的甜味仿佛还残留在记忆里。
他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他了解真正的我后还愿意和我做朋友吗？
李郁克制不住自己在脑海里幻想林决明厌恶的眼神，后退的动作。
如果这段友情注定会变得扭曲，还不如一开始就远离。
正如自己所想的那样：
或许，我本就不该存在。
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喉咙嘶哑，太阳穴一跳一跳地发痛，李郁才渐渐止住哭泣。
他扶着门慢慢站起来，一阵发晕。
他看着自己一片狼藉的校服，机械地抬手脱下。
“啪嗒。”
轻轻一声响，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李郁低头看去，呆滞的目光瞬间一凝。
小小的橘子糖滚过地板，由近及远，最后不知隐没在哪个黑暗的角落里。
哭了太久，李郁的脑子里一片浆糊，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橘子糖……?
难道，是那个时候……
他又想到放学时扶住自己的、有力的手。
“吃点甜的，心情会好。”
少年语气平淡，那双眼里却闪着光亮——让李郁不由自主被吸引，却又不敢靠近。
李郁一个激灵，迟钝的大脑又开始活跃起来。
就算…以后不能做朋友，至少在此刻，这颗橘子糖是属于自己的。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点燃了他心中的火苗。
他几乎是扑了下去，膝盖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但他浑然不觉疼痛。
“在哪……在哪……”
李郁声音沙哑地喃喃自语，手指颤抖着在床底下的阴影里疯狂摸索。灰尘沾上了他的指尖和袖口，但他不在乎，他的整个世界都缩小成了那颗消失的糖果。
就在恐慌即将再次淹没他时，他的指尖终于触到了一个微小的、坚硬的轮廓。
他动作一顿，随即小心翼翼地、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一般，将那颗糖从灰尘中捞了出来。
他低头，摊开掌心，那颗失而复得的橘子糖正安静地躺在那里，糖纸在昏暗光线下显得灰扑扑的，边角还带着从他指缝间沾上的灰尘。
它脏了。
这个念头让李郁心里一梗。
他撑着发麻的双腿，有些踉跄地站起来，走到书桌前打开了台灯。温暖的灯光驱散了一小片黑暗，也让他更清晰地看到糖纸的狼狈。
他扯过一张纸巾，用杯子里喝剩的水小心翼翼地将一角打湿，然后极其专注地、一点点地擦拭着糖纸的每一个褶皱。他屏着呼吸，仿佛在修复一件出土的珍贵文物，直到那层透明的包装纸重新变得干净透亮，映出灯光的暖色。
做完这一切，他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像完成了一件至关重要的大事。
然后，他紧紧地将它攥在手心，贴在胸口，仿佛这样才能确认它没有消失。
李郁撑着桌沿，大口喘着气，刚才那阵剧烈的寻找让他筋疲力尽，却也奇异地驱散了一些盘踞在心头的阴冷。
自己也不是什么都没有，至少，还有这颗糖。
李郁在这一刻感到异常地轻松。
他将橘子糖拿起，月光透过窗户洒在糖纸上，反射出五颜六色的微弱光彩。
不能就这么算了。
他想着。
*
李郁洗了个热水澡，顺带把一片狼藉的校服搓干净了。
他直起身来看着镜子里红肿的双眼，内心是大哭后特有的、疲惫的宁静。
他搓了把脸，回到房间开始写作业。
笔尖在纸上滑动，但他的大脑是空白的。
客厅里的电视声隐约传来，但这一次，能轻易刺伤他的声音被一层无形的玻璃罩隔开了。
写到一半，他再次看了一眼那颗糖——它正安安静静地躺在书桌上。
“不能就这么算了”的念头变得更加清晰。
他不知道自己具体要做什么，但他知道，他必须做点什么来打破这个僵局，哪怕只是为了对得起这颗糖所代表的善意。
笔尖在纸上停留了太久，洇开了一小团墨迹。
李郁放下笔，感到一阵干渴。他摇了摇自己的保温杯，是空的。
他需要出去接杯水。
这个简单的需求，让他心里绷紧了一瞬。他深吸一口气，拧开了门把手。
灯光和电视的喧嚣一同涌来。盛文梅和李世炎依旧坐在沙发上，屏幕的光影在他们脸上明明灭灭。
李郁没有看他们，径直走向角落的饮水机。按下按钮，水流撞击桶底的声音在短暂的电视静默间隙里显得格外清晰。他能感觉到，有两道视线落在了他的背上，带着一种被打扰后的审视。
他接满水，转过身。母亲盛文梅的目光从他身上掠过，似乎在他微肿的眼皮上停留了微不可察的一瞬，随即又回到了电视屏幕上，手指无意识地捻着遥控器。父亲李世炎则干脆没有回头。
一种熟悉的、冰冷的麻木感重新包裹上来，比之前愤怒的绝望更让人无力。
他走回房间，在关门之前，视线略过对面紧闭的房门。
他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手上端着那杯温热的水，却没有喝。
刚才母亲那一瞬间的打量，在他心里被反复回味，最终只剩下一个清晰的认知：
那眼神不是愧疚，只是一种短暂的、不知如何应对的尴尬。
而尴尬，是会很快被遗忘的。
他早就知道，不是吗？
*
不知道过了多久，李郁停下笔，盯着光晕中心的橘子糖开始发呆。
外面电视的声音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接着是主卧传来“咔嗒”一声响，外面陷入了一片寂静之中。
他靠在椅背上，拿起放在抽屉里的手机，屏幕里干干净净，没有一条新消息。
那个唯一置顶的对话框，内容还停留在“我马上就到。”
李郁点开对话框，手指摩挲着手机边缘。他很想说些什么，“在吗？”“橘子糖很好吃。”或者发个表情包也好。
但他最后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把糖拿过来，攥在手心，哪怕塑料的糖纸硌的手生疼。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真正证明自己抓住了些什么。
就在李郁准备关掉台灯，将自己投入睡眠这片短暂的避难所时——
手机屏幕毫无征兆地亮了起来。
伴随着一声清晰的震动，屏幕上跳跃的名字，再不是冷冰冰的文字，而是他刚刚在脑海里描摹了无数遍的、鲜活的——
林决明。
他……打来了电话。
李郁悚然一惊，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随即疯狂地跳动起来。寂静的房间里，那嗡嗡的震动声和闪烁的名字无比突兀。就像一颗石子被投入死水，激起了滔天巨浪。
他怎么会打电话来？
这么晚了……自己该接吗？
如果接了，第一句话该说什么？是说“喂”，还是……
自己那嘶哑的、带着哭过痕迹的声音，会不会一瞬间就暴露了所有的狼狈？
震动还在持续，固执地，一遍又一遍。
李郁看着屏幕上那个名字，像是看到了唯一能打捞他的浮木，又像是看到了会将他所有伪装焚烧殆尽的烈焰。
他颤抖地伸出手指，悬在绿色的接听键上方，迟迟无法落下。
——接，还是不接？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珍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