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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篇 ...

  •   01

      胜利的庆功宴上,酒杯碰撞,笑语喧哗。

      我端着酒杯,站在窗边。

      窗外是奉天城的夜,灯火零落。

      如今我是革命的英雄,沈月乔。

      同志们围着我,说着恭维的话。

      我只是笑着,一杯接一杯地喝。

      酒意上涌,眼前有些模糊。

      我看见她了。陆婉兮。

      她穿着那身我最熟悉的月白杭绸旗袍,面容清减,一步步朝我走来。

      周围的喧嚣都消失了。

      只有她,越来越清晰。

      我浑身僵硬,酒杯从手里滑落,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没人留意到我的失态。

      他们仍在欢笑举杯,庆祝这场用她的命换来的胜利。

      她走到我面前,停下脚步。

      那双微挑的凤眸还是那么的冷,像奉天冬日的雪。

      我下意识抬手,摸向自己盘发用的乌木簪子。

      指尖触到温润簪身,心口一阵刺痛。

      这支发簪,是她给我的。

      我被请进帅府满一个月那天。

      她心情不佳,嫌恶地拔下我头上唯一的银簪,扔在地上。

      “这种破烂,落在我帅府的地上,都不配。”

      她的声音又冷又傲。

      接着,她打开首饰盒,从里面取出一支乌木簪,看也没看就插进我发髻里。

      “以后,你就戴这个。”

      那时的她,骄纵跋扈,浑身是刺。

      我不过是她一时兴起,养在身边的玩物,一个可以随意摆弄的戏子。

      可后来,在那些寂静的深夜里。

      她总会偷偷溜进我房间,蜷在我床上,缠着我讲戏文里的故事。

      我给她讲杜丽娘为情死而复生,虞姬自刎乌江,永随霸王。

      她听得入神,瞳孔在昏黄灯影下微微发亮。

      那时的她,收起了所有尖刺,安静得让人动心。

      我一边讲着那些悲欢离合,一边不动声色的套取情报。

      我承认,我利用了她。

      我利用了她的好奇,她的孤独。

      最后,连她那份毫无保留捧出的真心,也成了我往上爬的阶梯。

      最终,我拿到了那本《黑龙秘录》。

      而她,死在了她父亲的枪下。

      罪名是通敌。

      是我亲手把她推下去的。

      这场骗局里,流干最后一滴血的,只有她。

      眼前的幻影没有说话。

      她静静看着我,空茫荒芜的眼神里,我看不到一丝恨意。

      我真的好想跟她说一声对不起。

      可喉咙却止不住发紧,发不出一丝声音。

      我看见她慢慢倒下,倒在一片血泊里。

      她看着我,轻声说:“月乔,戏唱完了,你怎么还不卸妆?”

      我猛然惊醒。

      额上全是冷汗,内衫湿透了。

      窗外天光微亮,庆功宴早已散场,我竟在椅子上睡着了。

      我死死攥住头上的乌木发簪。

      簪尖抵着掌心,传来尖锐疼痛。

      这是她留给我的唯一念想,日日夜夜提醒着我,我对她做过什么。

      同志们都说,我是英雄。

      他们给了我高位,给了我荣耀,给了我曾梦寐以求的一切。

      却没人知道,我根本背负不起。

      我再也卸不下这身妆了。

      沈月乔这个名字,这身英雄的戏服,注定要跟我一辈子。

      这是我的报应。

      我站起身,走到镜子前。

      镜中女人面容憔悴,眼神空洞。

      我对着她,嘴角费力弯了弯,却扯不出一个笑。

      这是我为她唱的最后一曲。

      永远、永远不会终了。

      02

      十岁那年,我被卖进戏班。

      班主说我一双桃花眼生的极好,天生就是一块唱戏的料。

      我吃了数不清的苦,才熬成班里的角儿。

      后来,我遇上组织里的人。

      他们说,革命需要我。

      他们教我伪装,教我格斗,教我怎么用最温柔的语气,套出最致命的消息。

      他们承诺,事成之后,会帮我重振家业。

      我信了。

      比起戏台上的虚名,我更想要实实在在的权力。

      我的任务,是潜入奉天陆大帅府,接近他的独女,陆婉兮,拿到那本记录着陆家所有罪证的《黑龙秘录》。

      听说陆婉兮爱听戏,我便以当红伶人沈月乔的身份,去了奉天。

      第一场戏,我唱了《游园惊梦》。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我唱得婉转缠绵,眼波流转间,我看到了她。

      她坐在最好的包厢里,穿着一身白色洋装,神情冷淡。

      周围的人都在叫好,只有她,静静看着我。

      那双丹凤眼里,全是审视打量。

      我知道,她注意到我了。

      我的视线穿过满堂看客,直接迎上她的目光,唇角极淡的勾了一下。

      她果然看懂了。

      那对柳叶眉轻轻蹙了一下,唇瓣牵起玩味。

      我确定,她一定会来找我。

      演出结束,我刚卸下半边妆。

      帅府的副官就带着人来了。

      他很客气,说:“沈老板,我们家小姐请您过去一趟。”

      我跟着他们,坐上黑色汽车。

      车子驶入帅府,府内庭院深深,哨岗林立,透着说不出的压抑。

      我被带到一间华丽的偏厅。

      陆婉兮就坐在主位上,一身藕荷色旗袍,气质矜贵清寒,手里漫不经心的把玩着象牙扇。

      “你就是沈月乔?”她轻轻掀开眼帘,声音带着天生的优越感。

      “是。”我微微垂首。

      “戏唱得不错。”她顿了顿,“人也长得不错。”

      我没有接话。

      “抬起头来。”她命令道。

      我依言抬头,对上她的目光。

      她的眼睛很美,瞳仁是纯粹的黑色,深不见底。

      “听说你在南边很红?”

      “小姐过誉了,不过是混口饭吃。”

      “从今天起,你不用混了。”她起身走到我面前,“我买下你了。”

      她的语气随意平淡,“以后,你就是我的人,只为我一个人唱戏。”

      她用扇子抬起我的下巴,左右端详,目光细细掠过我的眉眼。

      我忍着心里的屈辱,面上不惊波澜。

      “谢小姐赏识。”

      “别急着谢。”她笑容不达眼底,“在我这儿,可没那么好待。”

      她收回扇子,转身坐回椅子上。

      “把妆卸了,我看看你本来的样子。”

      我一怔,随即明白过来。

      她这是要验我的真容。

      我顺从地走到梳妆台前,用卸妆油慢慢擦去脸上油彩。

      镜中,浓墨重彩的沈月乔渐渐褪去,露出底下干净秀气的眉眼。

      我能感到她的目光一直落在我背上。

      我擦拭得不急不缓。

      这是我们第一次交手,我不能露怯。

      卸完妆,我转过身。

      她靠在椅背上,眯着眼看我。

      “过来。”

      我依言走到她面前。

      她伸手捏住我的脸颊,指腹在我皮肤上轻轻摩挲。

      “底子倒是很干净。”她像是自言自语。

      我垂着眼,任由她打量。

      为了取得信任,我必须忍。

      “行了,下去吧。”她似乎失了兴致,松开手,“管家会给你安排住处。”

      “是。”

      我退出偏厅,直到拐过回廊,才悄悄舒口气。

      第一关,总算过了。

      03

      我在帅府西边的一处小院住下,离她的主楼不远不近。

      说是捧角,实为软禁。

      她把我养在后院,每天都会传我过去。

      有时点一段戏,有时只是让我在一旁坐着。

      她话不多,大多时候是我在说,她在听。

      我跟她讲戏班里的趣事,南边的风土人情。

      她听得很专注,偶尔会问上一两句。对我,不像起初那样满是审视了。

      那天,我刚进门,就见她沉着脸,坐在梳妆台前。

      几个丫鬟跪在地上,吓得头都不敢抬。

      “怎么了,小姐?”我轻声问。

      她从镜子里看我一眼,没说话。

      一个丫鬟小声对我说:“小姐最心爱的那支发簪找不着了。”

      我明白了。

      陆婉兮脾气不好,整个帅府都知道。

      一点小事就能让她大发雷霆。

      我走过去,拿起梳子。

      “小姐,我给您梳头吧。”

      她没反对。

      我在戏班练就了一双巧手。

      我给她绾了个拧旋髻,打开首饰盒,挑出一支素银簪子。

      刚要簪上,她突然开口。

      “拿开。”声音冷硬。

      我停住手。

      她转过身,盯着我的发间。

      我今天戴的,是一支再简单不过的银簪,街边小摊买的。

      “这是什么?”她眉头紧皱。

      “一支银簪。”

      “我知道是银簪。”

      她站起来,走到我面前,“我问你,这种货色,也配戴在你头上?”

      我心里一沉,知道她是故意找茬撒气。

      不等我回应,她已伸手,一把将我头上的簪子薅下来,看也不看,就掷在地上。

      响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这种破烂,落在我帅府的地上,都不配。”她语带轻蔑。

      丫鬟们吓得缩紧了脖子。

      我站在原地,没动,目光直直迎上她。

      我不能求饶,我得让她知道,我跟她们不一样。

      “小姐说的是。”我平静地回答,“是我不配。”

      她眼底掠过讶异,似乎没料到我会是这个反应。

      她盯着我看了半晌,突然笑了,转身从一旁首饰盒里,取出一支乌木发簪。

      那支发簪通体乌黑,雕工精细,簪尾镶着一小块血玉,一看就价值不菲。

      她抬手,直接将那支乌木发簪插进我的发髻。

      “以后,你就戴这个。”她命令道,语气却比刚才缓和许多。

      我一时怔愣,觉得不妥。

      “戴着。”她按住我抬起的手,不容置喙,“我送出去的东西,没有收回的道理。”

      我抬眼,正对上那双清寒的眸子。

      “谢小姐。”我最终还是垂下了眼。

      “嗯。”她松开手,满意的端详我片刻,“这还像点样子。”

      随即,她转向跪地的丫鬟,一字一句,“都滚出去。”

      丫鬟们如蒙大赦,慌忙退了出去。

      房间清冷下来。

      “从今日起,没我的吩咐,府里谁也不许怠慢你。”

      她看着我一字一句道。

      我面上不露痕迹,心里明白,这一关算是过了。

      从那天起,下人们见了我,态度明显不同,总会客气地唤一声“沈老板”。

      陆婉兮对我也越发亲近,除了照常传我去说话,偶尔会留我用饭,邀我一同在园子里散步。

      我成了她身边,最特殊的那一个。

      04

      她夜里睡得不好,常常熬到后半夜。

      于是,她来我小院的次数越来越多,总是遣退下人,独自一人过来。

      她习惯的蜷在我那张小榻上,让我给她讲戏文里的故事。

      我把会唱会讲的,一折一折说给她听,从《西厢记》的月下相会,到《桃花扇》的血溅诗扇。

      她听得很入神。

      听到伤怀处,眼眶微微发红。

      听到愤慨时,又不自觉的攥紧拳头。

      我渐渐发现,她并不像表面那么冷若冰霜。

      只是在这座帅府里,她不得不将自己层层包裹起来。

      在讲故事的间隙,我总会装作无意地问起。

      “《长生殿》里杨国忠权倾朝野,咱们帅府,可有这样的人物?”

      她冷笑一声:“我爹手下,想当杨国忠的人多了去了。”

      接着,她便告诉我,哪个师长拥兵自重,哪个参谋诡计多端。

      这些随口说出的话,都被我默默记下,夜深时写成密报,送出去。

      一次,我给她讲《赵氏孤儿》。

      讲到程婴为保全忠良之后,牺牲了自己的亲骨肉。

      她突然打断我:“你说,程婴后悔吗?”

      我愣了一下。

      “他为了大义,牺牲小我,应该是无悔的。”

      “大义?”她嗤笑一声,“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大义,就可以牺牲无辜的人吗?”

      她的眼神骤然冷了下去。

      “我爹也总把大义挂嘴边。他为了他的大义,手上沾了多少血,你知道吗?”

      我一时接不上话。

      “这帅府,”
      她望着窗外,声音飘忽,“就是座用血和骨头堆起来的坟。我天天活在这坟里头。”

      我心头一震。

      原来,我们都是困在这里的人。

      那天晚上,她喝了很多酒。

      她拉着我的手,把头靠在我肩上,声音含混不清。

      “月乔,我讨厌这里。”
      “我讨厌我爹,讨厌他做的所有事。”
      “他跟洋人买军火,卖大烟,强占百姓的土地……那些事,太脏了。”

      说到最后,声音已经带了哽咽。

      “所有人都怕他,恭维他,只有我知道他有多脏。”

      我抱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

      她此刻毫无防备地靠在我怀里,让我心头愈发沉重。

      我要做的事,对她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月乔,你知道《黑龙秘录》吗?”她突然问。

      我心头一凛,面上仍维持平静:“那是什么?”

      “那是我陆家的命脉,也是我陆家的诅咒。”她冷笑着,酒气扑面,“里面记着陆家几代人的肮脏事。军火买卖,鸦片账目,收买的官员名单……所有见不得光的,都在里面。”

      我的心跳骤然加快。

      这就是我此行的目标。

      “我爹把它看得比命还重要。”
      她继续说,“他说,谁碰它,谁就得死。”

      她的眼神清明了些,她看着我,一字一句的说。

      “月乔,别碰它。碰了它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我看着她,心里翻江倒海。

      她是在警告我吗?

      还是……察觉了什么?

      不。

      应该只是醉话。

      她是真把我当成了可交心的人。

      我压下心里惊疑,柔声说:“小姐,我怎么会碰那种东西。”

      “那就好。”她像是放心了,闭上眼,靠在我肩上沉沉睡去。

      我看着她熟睡的脸,心里五味杂陈。

      那一夜,我几乎没睡。

      05

      初秋天气转凉,陆婉兮突然病了。

      高烧不退,整日昏睡,说起了胡话。

      帅府上下乱成一团。

      大帅请来了奉天城里最好的西医,开了各种药,却总不见好。

      丫鬟们怕被迁怒,没人敢近身伺候。

      我站了出来,向管家请求由我来照顾小姐。

      管家犹豫了一下,点头同意了。

      我搬进了陆婉兮的房间。

      三天三夜,我几乎没合眼。

      我衣不解带地守在她床边,用温水一遍遍给她擦身,用小勺一点点喂她喝水。

      她烧得糊涂,总是在梦里一声声喊着“娘”。

      我听她说过,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了,是她心底最深的念想。

      我握着她的手,轻轻哼起了江南小调。

      小时候生病难受,我娘也是这样哄我入睡的。

      看着她脆弱的模样,我心疼莫名,那个骄纵冷傲的陆婉兮不见了,此刻只是个病得糊涂,需要人照顾的姑娘。

      第三天下午,陆大帅来了。

      他一身戎装,带着一身煞气。

      他看着病床上的女儿,眉头紧锁。

      “怎么还没好?”语气里满是不耐。

      医生战战兢兢的回答:“大小姐的病来得蹊跷,像是心病……”

      “心病?”陆大帅冷哼一声,“她有什么心病?锦衣玉食,要什么有什么!”

      这声音惊动了床上的陆婉兮。

      她艰难地睁开眼,看到陆大帅,眼神立刻充满恐惧。

      “爹……”

      “醒了?”陆大帅走过去。

      “醒了就起来,别装死!过几天英国领事生日宴,你得陪我出席。”

      陆大帅话音刚落,陆婉兮的眼泪立刻就涌了出来。

      我看不下去,起身挡在床前。

      “大帅。”我直视着他,“小姐病得很重,需要静养。”

      陆大帅这才注意到我,锐利的目光在我身上扫了一圈。

      “你是什么人?敢这么跟我说话?”

      “我是小姐的……朋友。”我硬着头皮说。

      “朋友?”他嗤笑一声,“一个戏子,也配当婉兮的朋友?”

      他的话实在羞辱人,但我不能退缩。

      “小姐需要的是关心,不是责骂。”
      我一字一句地说,“如果您真的关心她,就请让她好好休息。”

      陆大帅的脸色瞬间沉下来。

      他身后的副官紧张地给我使眼色。

      “好,很好。”陆大帅怒极反笑,“一个下九流的戏子,也敢教训我了。”

      他扬起手,一巴掌就要扇下来。

      我闭上眼,准备硬挨这一下。

      “不要!”

      陆婉兮突然挣扎着扑过来,用身体护住我,朝她爹喊道:“不许你动她!”

      陆大帅的手停在半空。

      他看着挡在我身前的女儿,脸色变了几变。

      “你为了一个戏子,跟我作对?”

      “她不是戏子!”陆婉兮声音沙哑,“她是我唯一的朋友!是我生病时唯一肯照顾我的人!”

      “你……”陆大帅气得说不出话来。

      他瞪着我们,最后猛一甩手,转身大步离去。

      “不知好歹!”

      房间里恢复安静。

      陆婉兮脱力地倒回床上,我赶紧扶住她。

      “小姐,你怎么样?”

      她虚弱地摇摇头。

      “我没事。”她拉住我的手,“月乔,谢谢你。”

      她的手心满是冰凉汗水。

      我知道,以她的性子,刚才那番顶撞几乎耗尽了全部力气。

      可她却为了我这么做了。

      晚上,陆婉兮烧退了。

      她靠在床头,喝着我喂给她的粥。

      “月乔,”她突然说,“你真好。”

      我手一顿,差点把碗打翻。

      “小姐言重了。”

      “不是的。”她看着我,眼神清澈,“从没人敢为我顶撞我爹。”

      我避开她的视线,“睡吧,小姐,你需要休息。”

      她乖乖躺下。

      我给她掖好被角,转身想走,衣角却被她拉住。

      “别走。”她轻声说,“陪陪我。”

      我停下脚步,坐在床边。

      她握着我的手,很快就睡着了。

      我看着她恬静的睡颜,思绪纷乱。

      我的任务,组织的革命……

      这些曾清晰无比的字眼,此刻都模糊了。

      眼里只剩下这个毫无保留信我、护我的人。

      可我,注定要毁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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