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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宝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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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夕月微升。黑虎岭上黛色参天,满山沉寂,唯闻山风飒飒,老鸦长鸣。
山腰老松紧密,灌木野草纠结了半人高,只见一条荒道隐隐有人迹。
忽然丛中冒出个童声:“……宝印姐姐,必是错了,那人要么不来了,要么去了乌棺坡——哎哟!”
“说过多少回叫大当家的,”一人憋着气道:“乌鸦嘴,住嘴!”
“……大当家的,我冷,”那孩子便压低了声:“我不饿了……”
适时肚子“咕”地一声。
“忍着!”
“就是!”一个更稚气的女孩儿远远插话:“宝印姐姐我等!”
“你也闭嘴!”
宝印低伏丛中,全神盯着小道。
天快黑透了,平日是该下山了。
可已连着好多天没开张,今日庙里听得分明,那人是想走黑虎岭,再错过不知要等到几时。
或又是李大头这狗东西在搞鬼?也学上次……
“宝印,听!”丛中又一个气音,是小豆子。
宝印正色,手一压,嘘一声。
众人全屏息静听。
簌簌,簌簌,是树丛子被仓促破开的声。
不多时,一条黑影鬼祟奔上,宝印颊边抿出梨涡,打了个手势。
三、二——
愈心急,那人却愈走愈趔趄,短短几步,宝印数了三遍,方闻荒道松叶哗啦一响,手中绳一牵:“快拉!”
“诶哟——”众人齐使出吃奶力气绷开罗网四角,小饼子咬着牙:“好沉……”
宝印又道声住嘴,也挣出满头汗,方将绳系树,和小豆子各跳去帮几个小的绑好了绳,粗着声道:
“要过姑奶奶的地盘,交出买路钱!”
匕首泛着冷光,宝印打头,七八条影霍然现身,各都操杆持棍:“交钱!”“交出来!”“快!”
荒道松叶底下挖了个三丈方圆的坑,众影浑身破烂,都戴鬼头面具,喝得七零八落,好在暗光骇人,夜枭助威,甚有几分可怖。
兜中却没像往日传来求饶声。
连个挣扎也无,连着数声,对方蜷成一团黑。宝印凑近了,闻到网兜中铁锈味。
稍迟疑,她从侧身宝袋摸出火褶,吹燃了凑近。
片刻后,“啊”地一声。
众人争相去看。
火褶微光照出那人发蓬乱,眸紧闭,唇干枯,暗光下手、颊早满是血,也不禁学她“啊”地一声。
有人肚子又“咕”地一声。宝印探了对方鼻息,推开面具,叹道:“抬过去,挖个坑埋了吧。”
这世道,谁都见过死人,虽被打得厉害了些,几人也只一惊便罢,都推开面具。
领头的宝印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套一身缀满补丁的粗布衫,个儿不很矮,瘦得竹竿一般。
一大把长发高束脑后,露出巴掌大的脸,薄肉覆骨,鼻头秀气,面容有些污脏,愈显两只黑眸闪闪有光。
余下有男有女,有高有矮,都是一般胖瘦,一般打扮,最小的不过七八岁。
“小谷子小饼子小包子小葱子给他挖个坑,小糕子小橘子再把地方铺好,快弄完下山去。”
宝印速速指挥,帮着把猪仔抬回地面,又燃只火把蹲回。
扒了网,一眼便见对方腰上有光晃动,宝印扯来一看,像是块铁牌,刻的“阕”字。她不认得,只掂了掂,梨涡微动,又伸进他衣襟。
小豆子守在她身边,这时忽然伸出手:“我来。”
他只比宝印小一岁,今岁已比她高了。
忽地便成了大人,不肯再喊姐姐,还学人说男女有别。
宝印初闻便当他是想骑自己头上,说不听便只能分个胜负。可即便被她按了地,这犟驴就是不肯再叫,瞪着双牛眼睛,像要跟她拼个死活。
宝印不吃这套,还是几个小的拉架,方觉太没大当家的风度,且先退了半步。
不论此事,小豆子是个好帮手。
她道:“那你可要摸干净了,袖口、胸前、靴子底,千万别漏了值钱的,这些偷逃出去的人,少说也要带够十两……”
小豆子边听她说边应,又在对方胸口几摸,摸出满手黏糊,皱了皱眉,待要摸他腰侧,忽觉一道劲风扑面——
宝印迅疾扑过他就地一滚,第二道风来刹那,二人又已弹开,宝印足蹬树干,山猫般连翻数丈。
只将小豆子一放,听小的哇啦啦四窜,道声“救人”,手入宝袋,摸出物事闻风反射,同时足下连跃,一手一个,卷了便走。
她这路轻身功夫敏快连贯,不沾轻尘,若只她一人,自认无人能抓到她,正揽开两人,却闻惨叫,“鬼啊!”
又几人齐叫:“放开小橘子!”
宝印暗骂一声。
阴沟翻了船,装死的东西转眼挪位,一手小橘子,一手捂腹,靠树而坐,见她脚一动,垂首低咳两声,“过来……她,死。”
小橘子哇哇大哭:“宝印姐……大当家的救我,我怕鬼!”
此人蓬头垢面,满身腥血,虽声气虚弱,这般突然地揪住她,岂不就跟鬼差不多?
“别嚷嚷,不是鬼。”
宝印在两丈外定住身,眯起眼来,“喂,你中了我的百虫钻心散,想活命,放人!”
小豆子重拾武器立她身侧,沉声道:“百虫钻心散是以百种毒虫所炼剧毒,没有宝印的独门解药,一个时辰就会七窍流血而死,快放人!”
夜光下需细看,那人虽躲开宝印射出黑箭,却果真手上、脸颊都沾了细细金末。
周遭众少年本惊魂未定,闻言都大喜,“不错,你没有血流啦!一命换一命!”
“大不了我们不动你了!”
“我们好心埋你,你倒恩将仇报!”
那人好似没听见,沉沉咳嗽了几声,“……替我……办事,不伤,性命。”
不怕死?宝印一愣,虽看不清相貌,听声也不比她大几岁,怪道:“你要我们送你出去?”
“不送,我,送信。”
“信?哪儿?”
“七,七宝……林。”
宝印大惊:“你是人是鬼?!”
这话一出口,细眉蹙起。
因正两“军”对阵,那人嘴角微动,似觉好笑,平白将她看低了。
只因难言语,他没等宝印发作,轻咳道:“……我受伤……你轻功,高人……或比我,快。”
这倒像句人话。小豆子看她梨涡抿起,沉声上前,“七宝林只住鬼,岂是我们能去的?你到底放不放人?”
“宝印姐姐莫去!”小橘子又颤着声。
小豆子要挡在宝印身前,她反手将他拦后,正色道:“你不是逃出去的人?”
他不言语,稍弓起腿,一手在靴边摸索。
宝印目不转睛防备他动作。
他受了伤,便是人不是鬼,那是调虎离山?可他若奉上银子求饶,我本不会杀他。
那真是要送信?七宝林中真有人?
怎么可能。
南夷山多险峻,似黑虎岭、狗头山、乌棺坡,一山连着一山,路径复杂,入夜便只猛兽、山鬼、野人,吃人不吐骨头,若无大事、若无土生南夷人带路,是没人来的。
去岁弥罗人打进来,欲逃南夷、赴元启者必得攀山过,方有了不少铤而走险者。
这些人大都带了家财,宝印原只带路发财,架不住她要八钱,李大头这狗东西听了,杀出来只要五钱。
宝印气得要死,看他这般也比自己发达快,多方打听,方知他是把人带进林中坐地起价。
她也学来,占了乌棺坡。只干得多了,人家也不是傻子,只好换了法子,落单者也都愿破财免灾。
两月前,李大头又不守规矩,带了大群痞子,要和她“商量”换地盘。
“黑虎岭好,”狗东西得了便宜还不要脸:“离七宝林近,出路也近啦!宝印,你不是胆大么!”
胆大是胆大,送死是送死。
七宝林就堵在边界正中,在群岭中非最高亦非最大,路还最近,可她知事起,老人便都说从无活物进出,实为“万鬼林”了。
宝印本不信邪,直到偶闻山中呜呜哀鸣,又亲眼看尸骨被丢林边,去年弥罗久攻不下清溪关,听说意图绕山,死伤成群,都抽得干尸一般,不敢不信。
黑虎岭离七宝林只十来里路,带着一群小的,她每看天一黑,便要快快下山。
……此人阴险,不能信他。
可该怎么把小橘子弄回来?
他不怕“百虫钻心散”,这惨样还能躲她小箭,若真害了小橘子,那就是死一百个他也抵不过。
要么先答应……忽地一物破空飞来,这回她还未躲过,东西先入怀内。
“……事成,再给,一百两。”那人道。
不是暗器,是一锭金!宝印眼开了。
又一咬,货真价实!
可恶,这么大,方才竟未摸出!
她又悔又馋,听他说一百两,又见他这手弹指功,当即拱手扬声,“好汉,你先放了小橘子,有事好商量!”
对方微抬起头,却仍挟着人,“……十万,火急,应了,说路,不应,立刻,同死。”
小橘子又哇哇大哭。
小豆子大怒:“我们怎知你说话算不算话?先放人!”
那人微阖目,不欲多说。
宝印亦怒,手一动,那人又道:“杀他,们,易如……反掌。”
“你……”
“莫……再耽误,”那人又微抬眼,像是想看一眼天,眸中火光微闪,声音仿佛带了丝哀求:“姑娘走,一趟……来日,必,报答……”
众人面面相觑。
宝印暗咬牙,黑眼珠子从此人转到眼泪汪汪的小橘子身上,又转回去,沉了声:“我应了,说。”
小豆子急道:“宝印!”
“我,等到酉时,”那人咳咳两声,“办事,报答。误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