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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回诊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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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停尸房的门跨回一层大厅时,世界像被人按了一次“重置”。
光线重新变成那种过分明亮的冷白。
走廊又回到了白色医院该有的整洁秩序:墙面光可鉴人,地砖擦得能当镜子照,电子屏上滚动着“请耐心等待叫号”的绿字,玻璃门后的自动售货机里整齐摆着塑封矿泉水和根本不可能有人想喝的营养液。
安静,甚至可以说——清爽。
如果,不考虑地上那些死掉的东西的话。
“东西”,而不是“人”。
那些被萧景焱捅穿了心脏、被顾清尘划开脖动脉的病人NPC,此刻正以各种很不体面的姿势摊在一层大厅和走廊的地面上。
有的脸朝下,手还维持着抓挠前方的姿势,指甲深深嵌进了地砖缝;
有的脖子歪成不可能的角度,整张脸贴在瓷砖上,嘴还微微张着,像是在对着地板说话;
有的背靠着墙坐着,头侧垂,眼睛还睁着,灰白的眼珠粘着白色漂浮物,像死鱼泡在水缸里。
血迹很克制地留在他们身下,像是被人为按在边界以内,绝不越线,甚至不会影响医院整体“卫生观感”。
——这栋医院对“整洁”的追求近乎病态。
然而那些还“活着”的病人NPC,根本没有任何反应。
他们照常坐在长椅上排队,照常站在栏杆旁等号,照常漫无目的地走动。
他们绕开那些倒地的尸体,就像绕开一小滩洗地水,理所当然,不惊不怪。
没有一个NPC惊慌,没有人喊叫“死人了”,甚至没有一个投来哪怕半秒钟的多余视线。
就像这些尸体已经在这里躺了很久。久到成为装修。
“在下一场直播中,这些病人NPC又都会活过来。”顾清尘轻声说。
他不是在安慰谁。他就是随口交代事实,像在讲某项医院管理制度。
萧景焱停下脚步,双手垂在身侧,后颈那股寒意还没散下去,又往上爬了一格。
他喉结动了动,出声:“那可真是恐怖。”
他说的时候没有笑。没有调侃,没有嘲讽,只有一句实打实的结论。
——比鬼还恐怖的,是死了还能按点上岗的制度化死亡。
他环顾四周,视线慢慢扫过墙壁、窗框、扶手、甚至那台候诊机的金属外壳。
他注意到了一件事。
“这里的划痕,多了。”他说。
墙面上,本该是平整的白漆,此刻布满了细小的、几乎要与灯光融为一体的刻痕。很多都是短促的一道,斜斜的,像是指甲或金属划出来的;有的却是长而连贯的曲线,像是某个东西在拼命挣扎,被拖着走,在墙上留下了一路的求救。
手术推车的金属护栏上也有,电梯门的边缘也有,哪怕是宣传栏上的塑封板角落也浮着一道道“磨过的亮”。
那是新的。刚有的。
有些划痕甚至带着极细极细的暗色渍,像是被血染过但又被快速擦洗掉,擦得足够干净,可颜色还在金属缝里顽固地卡着。
——这栋医院经历了一场屠杀。
而它的“表面状态”,已经完成了重置。
只有这些划痕,像是还没来得及抛光的指控。
“那些死了的主播呢?”萧景焱沉默了几秒后问。
他问得很轻——是那种明知回答不会好听,但还是要问的轻。
顾清尘也沉默了一瞬。
他的眼睫垂下来,挡住了眼里的那点光。他的声音压低了半度:“他们会永远留在这里当病人NPC。”
这一句像刀,把空气割出了一道很小但很冷的口子。
萧景焱回头,看他。
顾清尘难得露出有一点点松动的神情。不是害怕,不是惊慌——他哪怕在停尸房里都没有那种负面波动。他现在这张脸,比“脆弱”更危险的,是“疲惫”。一种活了太长时间、见得太多,甚至连愤怒都花不出去的疲惫。
他的声音在最后半句是低的,钝的。
“……永远。”
萧景焱心口像被人悄悄揪了一把,揪得很实在。
他们认识的时间不算长。甚至连“互相到底是什么东西”都没定义清楚。他并不擅长情感表达,也不是那种会在队友面前讲“我罩你”的人。
但他非常迅速地做了一件事:
他不再问这个话题,而是把话头往完全没正经的方向一转,硬生生换了个空气。
“你在停尸房里怎么长得那么丑?”
他说得很认真。
甚至带了点真心困惑。
毕竟事实就是——他在那一百个洋装娃娃里找顾清尘,找到的,是一个肉乎乎的、寸头的、塌鼻子的、毫无眼镜加持的、像被气吹胀了的胖玩偶。穿的还是顾清尘同款的衣服。
丑得相当有冲击力。
他原封不动地抄回现场感受:“就是那个——很丑的那个。”
顾清尘抬起头。
他的反应,尤其恐怖:他不是恼羞成怒,不是“你说谁丑?”,也不是“闭嘴”。
他是真的诡异地歪头看了他一眼,眨了眨眼睛。
脸上神情非常单纯地困惑了一下,然后缓缓地,非常认真地回答:
“我从来都没有丑过。”
萧景焱:“……”
萧景焱:“……”
萧景焱:???
他突然像被卡住了嗓子,整个人噎住。
这是什么自信来源。这是什么角度的认知扭曲。还是说,这位医生在副本世界观里是真的有“自我形象免疫机制”?就是那种:无论副本把他投成什么,系统也不能降低他对自己的评价?
他甚至一瞬间想到了一个荒谬的可能:
顾清尘真的、由衷地、心无芥蒂地相信——自己是好看的,永远的。
萧景焱从没见过这么厚的脸皮。甚至不是普通厚,那已经接近防弹等级。
然后他发现一件很要命的事——
他居然不讨厌这个反应。还觉得,有点好笑。
喉头本来那股被压紧的寒意,生硬地被松开了一道缝。
顾清尘看他一时半会儿接不上话,轻轻笑了笑。
笑的时候,他整个人迅速又回到那个熟悉的状态:眼神清醒,边缘锋利,但声音极轻,像在安抚濒死病人的医生。
“你还有多少积分?”他说。
“啊?”萧景焱回了神。
“直接把剩下的时间在商城里买完吧。”
“好。”
这“好”字落地时,萧景焱才突然想起,他现在其实比刚进副本的时候阔多了。
他抬手点开手环界面。个人信息的光幕在他面前唰地展开,透明的冷光把他的颧骨和下颌线照得更硬,像刻出来的。
当前积分:3000+。
他没由来地有点小得意。毕竟刚进来时,100积分连个E级道具都买不起。现在三千多,是货真价实的“赚出来的命”。
他点开【生存时长】兑换界面。
选项跳出来。
他把剩下这场副本需要的时限全部点满,一次性买够。
然后——
他眼睁睁看着积分狂掉,从“3000+”,一路哗啦哗啦往下砸,最后稳稳停在:500。
他面无表情沉默了足足两秒:“……”
“这生存时长还带涨价的?!”
他是真的震惊,甚至是受到了某种经济上的侮辱。这不是续命,这是被系统撸羊毛。是当场扒皮。
顾清尘完全没有表现出惊讶,甚至连眉毛都没动。
“买的次数越多,生存时长越贵。”他说。
“很正常。”
他说“很正常”的语气,不是“我觉得这合理”。
是“我已经在这个副本里见过更离谱的所以这都叫日常”。
换句话说,他经历过这种刀法很多次了。
他太习惯了,以至于这种明目张胆的掠夺,在他听起来就像“饭是要吃的”“呼吸是要呼的”一样平常。
萧景焱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里其实有点复杂的成分了——不是纯困惑,也不是单纯心疼,更像是“你他妈到底之前经历了多少”。
但他没说那句。
他反而轻轻出了口气:“操,这地方比黑市都黑。”
顾清尘笑了。
“打开直播间看看吧。”他说,“播了这么长时间,我都不知道直播间人气怎么样。”
他顿了顿,像在给出一个对新手主播的温柔建议:“好像这个人气跟直播间升级有关系。”
对一个刚从停尸房出来、满手还粘着半干血迹、身上还有三处被剪刀划开的地方、精神状态并不算完全稳定的新人来说——
“打开直播间看看观众有没有夸你”,的确是……一种奇怪的放松建议。
但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萧景焱,居然也真就被勾起了心思。
也是。打完三个大BOSS,连续从候诊室杀到停尸房,谁不想喘口气。
他点开直播界面。
光幕刷地一亮,画面立刻跃到他眼前。那一瞬间他下意识挺直了背,像被聚光灯照住。自动摄像角度非常懂事地拍在他脸上——轮廓冷硬,眼神清晰,汗水贴在颧骨上,血迹还没擦干,肩线和喉结的线条漂亮得过分。
他记得自己开播时,直播间里只有个位数的人,甚至还都是在刷“祝你早死”的那种阴间弹幕。
现在,页面右上角的数字在疯狂闪烁。
在线观众:2.8k……2.9k……3.0k。
——近三千。
他的心跳像是短短地提了一下。
弹幕,满屏飞。
【靠靠靠靠靠这新人脸好绝!!!】
【请问这位特种兵系主播是哪个渠道投放的???】
【直播间名叫“小猩猩”是什么审美哈哈哈哈哈哈】
【刚才在停尸房那波冲刺谁有录屏!我求婚了我真的求婚了!!】
【医生也在吗医生??医生你的那个胖娃娃形象是什么鬼哈哈哈哈哈哈哈】
【医生×新人是真的好配我说真的这不是开玩笑】
【医生护着他那边我直接跪了直接跪了听到了没直播间跪下】
【别的不说这个cp我嗑一百年】
萧景焱:“……”
萧景焱:“……”
萧景焱:?????
他第一次,真真正正地,脸红了。
那种红不是纯血气上冲的那种,而是尴尬、羞耻、以及一种来路不明的被围观的灼感叠在一起,在耳朵后面往上蹿,热得他觉得自己简直要发烧了。
他手一抖,几乎是反射性地把直播间啪地一声关了。
“……”
沉默良久,他干巴巴地总结:“……观众是不是有点问题?”
顾清尘也在看自己的直播间。
他那边明显“传统”多了。在线观众:两千出头。弹幕也很热闹,但风格不太一样。
【顾医生yyds】
【冷静无情精准补刀太帅了】
【医生太会了好会捡漏】
【顾医生别走!顾医生看镜头!】
【啊啊啊啊医生你刚才那句“我从来都没有丑过”请你对着镜头再说一遍!】
顾清尘看了两眼,轻轻笑了一下,像是终于确认了病人术后状态平稳。
他说的总结是:“果然会打架的人气会高很多。”
他看向萧景焱,目光落在对方刚红过的耳尖上,眼里像是闪了点好看的笑意。
“至于弹幕上讲来讲去和旁边新人很配的话,”——他顿了顿,没加重语气,也没有做什么暧昧处理,只是把事实放在空中,“我就看看,笑一笑。”
他确实只是笑笑。
没有解释,没有否认,也没有顺杆子往下拽对方的心神。
只是收下了。
这让这句话更危险了一点。
萧景焱“咳”了一声,扭开了头。
他有点不知道怎么接,就像之前那句“我从来没有丑过”一样,他再次处于语言功能宕机的状态。
他偏过头,把话题往安全区丢:“那接下来呢?”
顾清尘眼神迅速收回锋利。
“最恐怖的停尸房已经闯过了,”他说,像在做手术后病情评估,“那接下来只有两个大BOSS没有处理了。”
他一根一根地报名字,像是查房:
“第一,精神病科六诊室的专家医师。”
“第二,猪瘾男肉铺老板。”
“我们先找那位老板吧。我在之前的副本和他打过照面。”
萧景焱眉头一动,眼神立刻锋利起来,“这些终极大BOSS还可以在不同副本里乱串的啊?”
“那是当然。”顾清尘回答。
他回答的时候,那种医生式的冷静又回来了,像某种权限感。他看这栋楼,不像是在看一栋楼,而像是在看一台庞大的机器。他不一定能拆掉它,但他知道它大部分主要活动部件的位置。
“所以这些有人类智慧的终极大BOSS不能乱杀,”他说,“杀错了还会扣分,很严重的。”
他顿了一下,像想起什么,低声补充道:
“那个超市女老板,其实是个男人。我在之前的副本里见过他男扮女装。”
这话落下,比冷风还冷。
猪瘾男肉铺。
那张笑得甜、嗓音黏腻、胸口解到第三颗纽扣以下、纤细白指甲轻敲收银台、说“我就是老板”的“女人”。
——不是“她”。
“是个男人。”
此刻,反而不是那句话本身最吓人,而是这件事对顾清尘来说太平静了。
这说明什么?
说明他不止一次见过同一个BOSS戴着不同皮。
说明这个世界不止是“你活我死”的屠宰场,它还是一套带皮套的货架。今天穿这一层,明天穿那一层。肉可以打散再上架。意识可以复制挪用。角色可以挪到别的场。
也就是说,所谓“杀掉了”,在这里并不意味着“消失”。
有些东西是会回来,继续营业的。
“果然通关过两个D级副本的人经验就是丰富。”萧景焱低声感慨。
他这句原本是半打趣半真心的赞叹。
但说出来的时候,却带着一点其他的味道——一种细微的敬意,一点点心安,甚至隐约有一种“我靠他我能活下去”的现实判断。
顾清尘听进去了。听得很认真。
他看向萧景焱,眼神柔和了那么一下下。
“我活下来了,”他轻声说,“不是因为我厉害。”
他笑了笑,那笑里依旧有那点近乎病态的温柔,不夸张,不张扬,却危险得像锋利的手术刀在手背上轻轻一放。
“是因为我从来不主动送死。”
他说完这句,抬眼,望向走廊深处。
走廊尽头,白光一层一层往后退,像是某扇门在等待他们。
哪里都不安全。
但他们还是得往前走。
萧景焱活动了一下手腕,确认匕首仍在身侧。
“那,去找他?”他问。
顾清尘点了点头。
“去找他。”
两人并肩朝走廊尽头走去。
周围的病人NPC还在坐、在站、在慢慢走。
那些倒在地上的“前主播”一动不动,像已经永久归档。
死者无声。
生者照常候诊。
这世界假装没事。
只有墙上的划痕,像伤口没有完全被缝合,仍在往外渗。
灯光太白,走廊太长。
他们两人的影子被灯光压得很短,几乎贴在脚边。
像是随时准备被这栋楼吞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