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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定河畔,湍急的水流如同龙门荒漠卷起砂石的风。
顾锋注视着身侧呼吸渐止的人,恍惚觉得自己也在同迟驻一起死去。
幼时沧州巷陌,说书人的故事里,总有英雄豪杰一头磕在地上,说什么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那时顾锋想,他跟阿迟自应如此。
不,要比他们更生死不离。
等年岁再大一些,他们一起离开沧州,江湖也好,庙堂也罢,总能少年成双,如此也便是极好一生。
阿迟也是这样许他。
可惜世事难料,举家进京已出预料,灭门抄家各自离散更是梦魇中也未敢想过之事。血溅沧州,幽燕残月,凌雪阁中只剩了一个厌夜。
龙泉府一见,似是重逢,未料永诀。
“世人常说,我衍天有起死回生之术,你要不要试试求我救他?”白某朱唇轻启,似有不忍之心。
顾锋仰头,泪痕满面,而后双膝下跪,匍匐在白某脚下:“白姐姐,我求你……顾锋求你,救救阿迟。”
“好,看在往日交情的份上,我可以救他。但……”
“什么都行,只要能救阿迟,让我做什么都行。”顾锋没有听白某将话继续讲下去,迟驻已经等不起他们的讨价还价了。
白某叹了口气,看向鲜血淋漓的迟驻,似乎还想张口说什么,终究欲言又止。
顾锋不记得自己那天到底答应了白某什么,也想不起白某做了什么,只是一阵恍惚,回过神来,已至沧州巷陌。
顾锋停好马车,掀开帘子将昏迷不醒的迟驻背在身上,一步步走进早已物是人非的旧宅。身上的旧伤隐隐作痛,但顾锋浑然不觉,只是走到海棠树下时,忽然停了脚步,痴痴地侧头,对迟驻宁静的睡颜缓声说道:“阿迟,我们终于一起回家。”
他做过许多类似的梦,如今真与迟驻一道站在此处,竟也觉得如梦似幻,恍惚忘却今夕何夕。
现在不是海棠盛开的时节,枯萎的枝叶散乱着,本应些许肃杀,但顾锋只觉欢愉,甚至步伐都轻快许多。
枯叶在鞋底发出清脆的碎裂声,风一卷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这十数年的分离,都散去了,以后也不会再有。
因顾锋年年都要回旧宅洒扫,并住上些许时日,因此宅院虽然荒凉,却不破败,卧房里被褥齐整,不用额外添置。
顾锋将迟驻放在床榻,独自去打了些水,烧热后为迟驻和自己擦洗。
阿迟已经不再是十四岁分别时的阿迟,他长高许多,手掌不再是从前能被顾锋随意包进掌心的大小,他嘴角冒出的胡茬令顾锋陌生,凸起的喉结也是顾锋从未见过。
顾锋轻柔地擦拭着迟驻身上那些不知从何冒出的伤疤,替他擦去江湖漂泊的风尘仆仆。之后顾锋也困倦了,靠在迟驻背后,贴着他睡了下来。
迟驻身上的气味同少时一样,顾锋闻着,便安稳地睡着。
又做了场梦,梦里依然是沧州。
他们没有分离,十七岁时顾父送了两匹马,两人背着行李挥手与亲人作别,相视而笑,随后自是天涯海角。盛世没有尽头,他们快意恩仇的日子也永远不会结束。
睁开眼,已是傍晚,身边不见了迟驻。
顾锋慌张起身,刚开始愈合的伤口再度被扯开,直到看到提着食盒踏入卧房的迟驻时,顾锋才皱起眉疼得呲牙咧嘴。
他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此刻和对着父母撒娇的顽童似乎没什么区别,看见迟驻竟才觉得伤口是疼的。
“锋哥,伤还没好,就不要逞强。”迟驻面带笑意,将食盒放在外间桌上,“街口的王叔竟还在卖馄饨,我从后厨翻了碗筷和食盒出来,打包回来,趁热吃吧。小时候你不是最喜欢了?”
“阿迟,你是何时醒的?”顾锋穿起外袍,急匆匆下床跑到外间检查迟驻身上的外伤有没有崩裂迹象。
迟驻左手从食盒里端出瓷碗,推到顾锋面前催促着让他先吃,而后说:“半晌午的时候就醒了,迷迷糊糊了许久,才认出是在沧州。见你睡着,我就起身四处转转。好久没回来过,这里竟然还是从前的样子,竟然一点没变。”
“刚醒来就乱跑,伤口不疼吗?”顾锋问。
迟驻笑笑,左手拿起筷子,熟练地夹起馄饨塞进嘴里,随后满不在意地说:“习惯了,早都不觉得疼。”
顾锋愣怔地看向迟驻,迟驻没明白他的意思,偏头冲他笑起来。
“手……右手是怎么回事?”阿迟不是左撇子,当初在范阳时就发现他是左手拿剑,顾锋心中只觉奇怪,但未有机会询问。
提及右手,迟驻先是往后缩了一下,似乎想将右手藏起来,但旋即又伸出手,在顾锋面前挥了挥:“你看,好好的,什么事都没有。只不过江湖中人,多用右手,我独辟蹊径习得左手剑,招招式式都在他人意料之外,自是无敌。”
顾锋沉默不语,攥紧迟驻左手,端起刚吃了几口的馄饨就往迟驻怀里塞。
迟驻下意识去接,因左手被握住,只能用右手端住了碗底。
瓷碗不重,即便装满馄饨也不过尔尔,还没昔时迟家养的狸奴沉,但迟驻的手却不可抑制的抖了起来,汤水溅出,眼看着就要落地。
迟驻挣脱左手,握住瓷碗,重新放到顾锋面前:“锋哥,快些吃吧,仔细凉了。”
顾锋沉默地拿起筷子,盯着盛满馄饨的瓷碗,眼看着汤水泛起涟漪。凌雪阁中这么多年,他见惯了各种手段,知晓迟驻定是被人一根根挑断了手筋,才会如此。
那该有多疼?
“锋哥,你别哭,我右手好好的。”迟驻抬起右手,用拇指细细擦去顾锋脸上的泪痕,“你看,只是拿不起来重物而已,日常生活没问题的。”
顾锋握紧了迟驻的手,嚎啕哭了起来。
他已经,很多很多很多年,没有这样哭过。
自天宝五载以后,每日都像有刀子划在心上一般,痛久了,变得麻木,于是不觉得疼,也没什么苦痛值得去哭。
但今天看着伤痕累累面目全非的阿迟,顾锋突然觉得心里好疼,锋利的刀刃再度在心口凌迟,令他痛不欲生。
迟驻慌慌张张,不知该如何抚慰:“锋哥,你看咱们都好好的,不是又在一处了吗,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咱们不提了。”
“阿迟,是锋哥没用……锋哥早点找到你,就不会受这些苦。”顾锋紧握着迟驻的右手,好端端的一只手,怎会变成这样这幅样子?顾锋不敢去细想迟驻经历过什么,只是一直觉得心底好痛好痛。
“不是的,锋哥。”迟驻急切地想要安抚顾锋,但许是从前那些事,一件也不想再提,话到嘴边,竟一句也说不出。
他看着满面泪水的顾锋,似是心头一动,凑近了他,用苍白的嘴唇一寸寸顺着泪痕摩挲。
顾锋惊异地纵容着迟驻的举动,忽然觉得他们之间本该如此……早该如此。他抖着手,环住迟驻的背,侧过脸,吻住迟驻。
他不敢承认自己做过类似的梦,不敢承认自己对阿迟有过肖想。毕竟第一次梦见,也是分开多年以后。
他幻想过成年的阿迟,幻想他紧实的肌肉,温暖的体温,一夜夜,一遍遍。
而真的如此靠近的时候,他发现,一切和他幻想里都不一样。
梦里的阿迟总是急不可耐,狼崽子似的,将自己弄得很疼。而真正的阿迟,许是经历了太多,被岁月磨掉了冲动,反而温柔许多。
顾锋闭上双眼,感觉自己被抱起,然后进入卧房,躺回了刚刚离开不久的被褥,随后,另一个人的重量过来,罩在他的身上,窗外的夕阳落下,照在顾锋身上,有一片浓黑的影。
那影子弯了身,贴得不能再近。
疼痛与欢愉同时如浪潮涌来,他靠着他这样近,却依然觉得不够。此时此刻,他似乎想要一口气将分离的十数年悉数讨回。
“锋哥,我早都想……这样对你。”迟驻的声音紧贴着耳廓传来。
顾锋感觉自己又流了泪。原来他也是这样想,他早就是他的。
顾锋抱紧迟驻,恨不得将自己同他融在一处,永远不要分开。
许多年了,顾锋从未觉得自己有像此刻这样安稳圆满。烽烟四起,九州倾覆,但有迟驻在,他什么都不怕了。
他靠在迟驻怀里,心满意足地闭上双目。
顾锋想,明天一定要比阿迟早睁开眼,再仔仔细细将他看一遍。不止明天,以后每一天,都要仔仔细细将阿迟看一遍。
抱着这样的想法,顾锋沉沉睡去,再醒来时,已是破晓时分。
永定河流水湍急,豺狗目露凶光地潜伏在草丛深处,白某的背影消失在了目力的极限处。
而阿迟……身上早已没了温度。
怪不得想不起白某的条件,原来自己根本没有求过白某,也没能把阿迟藏起来。
一切的一切,原来也不过是一场深冬里恍惚的梦。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