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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先生你可能找错地方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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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晚是被雨砸在玻璃窗上的声音吵醒的。
清晨六点半,天光还陷在一层薄薄的灰蓝色里,雨丝斜斜地织下来,把“晚灯”书店临街的那面玻璃蒙上了层雾蒙蒙的水汽。
她趿着软底布鞋从里间出来,踩在吱呀作响的木地板上,先去看窗台那盆半死不活的文竹。叶片上凝着细小的水珠,倒是比昨日精神了些。苏晚伸手拨了拨叶尖,指尖触到微凉的潮气,这才转身去开店里的灯。
暖黄的光线从复古灯罩里漫出来,一寸寸爬上堆叠的书架。店里多是旧书,空气里总飘着股淡淡的、混合了纸张霉味与阳光晒过的气息,是苏晚守了三年的味道。她走到吧台后,给自己倒了杯温水,目光扫过墙角那台老式座钟——时针刚过六点三十五分。
今天本该是个寻常的雨天,开门,理书,或许能等来一两个避雨的客人,又或许从早到晚都只有她一个人,伴着雨声翻完半本旧笔记。
直到七点十分,书店的木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风铃“叮铃”一声脆响,惊得苏晚手里的水杯晃了一下。她抬头看过去,撞进一双异常冷静的眼睛里。
来人身量很高,穿着一件深灰色的定制西装,肩线挺括得像用尺子量过。他手里握着一把黑色长柄伞,伞沿还在往下滴着水,在门口的脚垫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迹。男人没立刻进来,只站在门口收伞,动作利落,带着种久居上位的从容感。
苏晚的视线不自觉地落在他的袖口上。衬衫是极挺括的白,袖口挽到小臂,露出一截线条清晰的手腕,骨节分明的手指收着伞骨,指尖没沾一点水渍。
这副模样,和她这满是旧物气息的书店,像一幅被不小心泼了墨的工笔画,突兀得让人心头一跳。
男人收完伞,才抬步走进来。皮鞋踩在木地板上,发出沉稳的“笃、笃”声,和店里的安静格格不入。他没看苏晚,也没看那些堆到天花板的书架,目光径直扫过整个空间,像是在用某种无形的标尺丈量着什么。
“抱歉,”他开口时,声音比苏晚想象中要低一些,带着点被雨水滤过的清冷,“我是陆既明。”
苏晚没接话。她握着水杯的手指紧了紧,指尖传来玻璃杯的凉意。她这书店开在老城区的巷口,地段不算繁华,来的多是熟客或附近的居民,像这样一看就身价不菲的男人,三年来屈指可数。
陆既明似乎也没指望她立刻回应,视线落在吧台后的招牌上——“晚灯书店”四个字,是苏晚自己写的,笔锋偏软,带着点刻意藏起来的拙气。他的目光在那字上停了两秒,又转向苏晚:“我来谈店铺转让的事。”
“转让?”苏晚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她的语速向来慢,此刻更添了几分怔忡,“我没说过要转让。”
“现在说了。”陆既明的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他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抽出一份文件,放在吧台上,推过去时,指尖离那杯温水很远,像是怕沾到水汽,“这是初步协议,价格可以再谈。你开的这家店,包括这栋楼的一层产权,我们公司有意收购。”
苏晚低头看那份文件。封面上印着“恒通资本”的logo,烫金的字体在暖黄的灯光下闪着冷硬的光。她认得这名字,财经新闻里常提,是近年风头最劲的投资公司。
她没去碰那份协议,只是抬眼看向陆既明:“先生,你可能找错地方了。这店是我的,不卖。”
“苏小姐,”陆既明终于正眼看向她,他的眼神很淡,却带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我做过调查。这栋楼是你外婆留下的遗产,产权清晰,但你目前的经营状况……”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不太理想。恒通给出的价格,足够你在新城区买一套带院子的房子,再开一家更大的书店。”
苏晚的手指猛地攥紧了水杯,指节泛白。她知道自己经营得不算好,每月营收刚够覆盖开销,有时甚至要靠接些古籍修复的私活贴补。但这些事,一个素不相识的外人,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你调查我?”她的声音冷了下来,眼底那点平日里藏得很好的疏离,此刻像结了层薄冰。
陆既明没否认,只是微微倾身,目光扫过她袖口——那里沾着点浅褐色的浆糊痕迹,是昨天修复一本民国线装书时蹭上的。“苏小姐是古籍修复师,”他的语气听不出情绪,“这份工作需要安静的环境,新城区的房子更适合你。”
他的话像是在为她考虑,却让苏晚觉得一阵莫名的烦躁。就好像她守着的这方小天地,在他眼里不过是个可以用数字衡量、用价格置换的物件。
“陆先生,”苏晚放下水杯,声音不大,却带着股韧劲,“这不是钱的事。”
陆既明的眉峰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似乎没料到会被拒绝,毕竟在他的世界里,很少有金钱解决不了的问题。他重新拿起那份协议,指尖在页角轻轻敲了敲:“苏小姐,恒通的项目计划很紧张。三天后,我会再过来。”
他没给她再拒绝的机会,说完便转身,拿起门口的伞,推门出去。风铃又响了一声,伴随着他离开的脚步声,很快消失在雨幕里。
书店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的雨声。苏晚站在吧台后,看着那份被留下的协议,指尖还残留着玻璃杯的凉意。
她走到窗边,撩开厚重的窗帘一角,看见那辆黑色的轿车正缓缓驶离巷口。车后座的人影模糊不清,但苏晚莫名觉得,那双冷静的眼睛,似乎还透过雨雾,落在她的书店上。
三天后。
这个期限像颗投入静水的石子,在她心里漾开一圈圈涟漪。
苏晚低头,看着自己袖口的浆糊痕迹,忽然想起陆既明那双干净得没有一丝水渍的手腕。
他们像是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一个踩着旧时光的碎片,一个追着新资本的浪潮。本该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却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雨,猝不及防地撞在了一起。
她不知道陆既明口中的“项目计划”是什么,也不想知道。她只知道,这盏“晚灯”,是她外婆留下的最后念想,是她在这个喧嚣世界里找到的唯一安稳。
谁也别想把它拿走。
苏晚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向工作台。那里,摊开着一本尚未修复完成的旧书,泛黄的纸页上,还留着岁月划过的裂痕。她拿起镊子,小心翼翼地挑开一页卷曲的纸角,阳光透过雨云的缝隙照进来,落在她专注的侧脸上,也落在那行模糊的字迹上——
“世间万物,破则立,立则新。”
只是不知,这破与立之间,要碎掉多少不肯放手的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