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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没见过世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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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吉思汗是否真的在这里栓过马,这是祁栩听见“成吉思汗栓马桩”这个名称时脑海浮现的疑惑。
但这个问题在亲眼所见时已经没有意义了。
湖岸线曲折蜿蜒,黑灰的鹅卵石平静地躺平在离湖水不远的草滩上,行人路过发出一阵摩擦碾压的声响,在景区无法目视的侵蚀地貌在北岸完整地呈现在祁栩眼中。
如果说两小时前所见的湖水如海水一般颜色的话,那么此刻眼前便如同亲临深港。
湖岸与海边如出一辙的风景,任谁只看图片都会以为这是哪一片海域,祁栩想着,但这是距离大洋千余里的内陆湖,是牛羊尽情畅饮的水源。
游蔺说成吉思汗栓马桩是那处三面环水的峭壁。
草原上的海,多神奇的景象。
站在草原上,几步远便是鹅卵石滩,再抬眼看去,是看不见尽头的湖,日头高高地挂在天上,祁栩眼睛被晃了一下,很快看见了鸟群稀里哗啦地盘旋掠过,不是海鸥。
大多数人在看见极具壮观美景时是难以说出什么话的,不是人人都是诗人。
游蔺落后了几步,在后面关好车窗跟上来便看见祁栩嘴唇有些颤抖着望过来,逆着光看不清晰,但不知为何,游蔺好像在他的眼里看见了泪水折射的彩虹。
等到对方有些粗粝的手指抹过自己脸颊时,祁栩才意识到自己在落泪。
鼻子和眼眶一定很红吧,祁栩有些难堪地想。
“不好意思啊哥,”转过身用双手狠狠地搓了搓没多大的脸,祁栩瓮声瓮气地道歉,“哭起来有点丑。”
游蔺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说,少年平日嫩得能掐出水的皮肤因为激动和哭泣泛起娇艳的红,连带着眼眶粉红一片,分明是不可多得的美丽。
“不丑,很漂亮。”有些无措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游蔺轻轻拨下他用了死劲一般的双手,吸去了咸涩的泪水。
“见到美景想流泪”这样的冲动是在祁栩的前二十余年里从未有过的体验。
尽管在过去的这么多年里,对地理的热爱占据了一大半,但几乎百分之九十的风景只存在在各大社交软件中,在纪录片一晃而过的镜头里,在教科书彩印的插图里,不在他亲自感受的风中。
“哥,会不会觉得我没见过世面?”
额前的头发再次被掀起来,两人很缓慢地在岸边走着,风都感到着急。
很奇怪的一句话,一个问句,但游蔺知道,祁栩说的是一个陈述句,未竟之言在很微弱的叹息中,于是他没有打扰,只是右手往旁边一碰,拉住了刚止住眼泪的人。
“我家庭条件其实挺不错的,但我没怎么出来玩过。”
游蔺知道他家里肯定不差,无论是说转就转的几万块钱还是上次有过一次照面的哥哥,都可以很轻易地知道,不仅不差钱,更不差爱。
果然,夹在湖水不明显的鱼腥味里的下一句话就是。
“家里人都对我特别好。”
很奇怪。
“奇怪吧,那为什么没有把想去的地方都试着去走一走呢?”
交叠在一起的双手随着其中一位主人晃动着。
这是一个说出来有些矫情的故事。祁栩平日并不愿意过多去谈论,哪怕是陪伴多年的发小,都很难听见他吐露。
但或许是今天的“海景”实在美丽,又或许是今日天气多云,因为丁达尔效应渡了一层一层金光的云层实在耀眼,不管怎样,祁栩很想说一说。
祁栩出生那年,王翊刚上小学。
那一年,王清莉生下二胎后,一回学校便评上了副教授的职称,成为所在高校最年轻的生物学女教授,而祁洋则是即将远赴太平洋另一端进一步深度研学。
在两人亮眼的前途面前,孩子似乎成为了累赘。
“你不能就这样甩手就走,你的事业重要,我也并不比你差。”
王清莉很冷静地直视祁洋的双眼,直视对方灵魂深处那一丝逃离的念头。
祁洋很无奈。孩子的确不能缺少太多家人的陪伴。
“实在不行我可以每周飞回来一次,平时白天就交给阿姨。”祁洋想大家各退一步。
王清莉知道自己的丈夫不是做甩手掌柜的人,也清楚这样一句承诺日后会消耗很多金钱与时间。
但作为两位高校人才,同时也作为两个独立的人,他们没有办法牺牲自己的事业。
小祁栩听不懂父母在讨论什么,只是用尚未长出牙齿的嘴包裹住小小的手指,拉出一串晶莹的丝。
王翊告诉他,最后父母决定请阿姨照顾小祁栩,而祁洋则是一个月回家陪伴一次。王翊则从小学开始自己的寄宿人生。
母亲最终付出了很多。
夜里孩子起夜、吵闹,王清莉就和阿姨一起忙上忙下,白天回到学校还要带着学生做项目。她一度崩溃过,她朝祁洋嘶吼过,哭闹过,学校的压力和孩子缓慢的成长一度逼疯这个雷厉风行的女人。
祁洋最终心疼自己的妻子,于是向学校打报告,将国外的研习课题转与了另一位教授,从此止步于教授。
这并不是祁栩所感到难过的地方,那时的他还什么都不懂。
随着时间增长,祁栩慢慢长大了,从他懂事以来,听得最多的两句话就是,“小羽毛在外面一定要注意安全,去任何地方都要妈妈同意”和“羽毛呀,你看哥哥从来不需要爸爸管,成绩和身体一直都很好,你要向哥哥学习”。
是了,母亲一个人照顾时习惯的不放心一直延伸很长一段时间,变成了祁栩不敢忤逆的控制欲,而父亲每年参加学术会议都会想起自己和妻子因为照顾幼子牺牲的精力与机会。
教授的工作并不轻松,更何况是两位真实热爱自己所在领域的教授。于是这二十年来,一家人出门放松的时间少之又少,出远门旅游的机会更是屈指可数。
未成年的时候,祁栩从未一个人去往任何一个陌生的地方,寒暑假只是被父亲一遍一遍念叨哥哥的优绩。
祁栩能感受到父母的爱,也极力回馈着。愧疚感与自我在体内疯狂地厮杀,他想改变,但父母沉甸甸的爱总在注视着他,他不能叛逆。
最终也祁栩也没能在学业上超过王翊,王翊自天大毕业后几乎是立刻便找到了相当好的工作,成为了一个上市公司的总监。
而祁栩只是稳健地上了家乡所在地的211高校,再稳健地保研本校,成为了现在的祁栩。
而直到这次内蒙之旅开始之前,祁栩都没能和非家人的同伴一起旅行过。
“他们说不放心。”祁栩讲了很久的故事,心情已经平静了下来,只是依旧有些鼻音,“或许是我的成长并不明显,好像在他们眼里我还是二十年前那个只会咬手指的孩子。”
两人坐在草地上,祁栩抱着膝盖,目光遥遥地望向湖水连天处,游蔺垂着眼,一下一下在对方单薄的脊背上轻抚着。
“怪他们吗?”这句话像风一样刮过祁栩的耳壁。
他摇摇头,“谁都没错。”
“思维其实是很容易根深蒂固的东西。”
当年刚出生的他确实是一个生活无法自理的生命。没有人说为了孩子父母一定要牺牲一切,更何况王清莉和祁洋确实为自己牺牲了很多,还倾尽爱意地培养他。只是一下子改不了把他当成孩子的思维而已,他们没有做错什么。
“找回自我是我的人生课题,不是他们的,就像我哥,因为我,他被我父母忽视了很多,但他依旧很出色地在自己擅长的领域找回了自我。”
“更何况我的父母给了我选择自己热爱的方向的机会。”祁栩说到这又有点开心,语气中饱含庆幸,“所以我说我这个故事很矫情,什么都有,只是出门少罢了。”
游蔺却很认真地接过了话头,“这不是矫情,难过并不能比较,不是别人过得更苦你就不能感到难过。”
“每个人都有为自己的经历流泪的权力。”
祁栩愣怔着不知道回应什么,只是觉得今天的阳光格外温暖,原来是云层不知道被哪一阵北风吹去了远方,阴霾一扫而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