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0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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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逢根轻车熟路地翻墙进了厂区，冰冷的铁栅栏硌得他大腿生疼，却远不及心头的怒火烧得人五内俱焚。
他躲开正在厂区内巡视的门卫老刘，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厂区中心的公告栏前。
浆糊是现成的——就在公告栏旁废弃的宣传材料堆里随用随取。
他将怀里那张几乎被捂出体温的合照牢牢贴在眼前冰冷的玻璃橱窗上。唯恐照片会被风刮跑，缠着纱布、渗着血的左手，不忘死死将它按紧，用力碾压……仿佛要将所有的愤怒和屈辱都嵌进去。
做完这一切，他喘着粗气后退两步，看着那张牢牢贴在正中的照片，忽然又从脚下的宣传材料里翻出还能用的红色颜料和毛笔。
他原本想写“狗男男不要脸败坏风气”，笔尖触碰到玻璃的瞬间，又不觉一顿，眼前闪过苏勤书苍白的脸，颧骨上的青紫，还有那句冰冷的“随你”。
“妈的……”
他低骂一声，像是跟自己较劲，用手擦掉了颜料还没干透的前三个字。
憋着一口气，又用更加歪扭却用尽全力的字迹，在照片旁边重新写下：
“王东来威逼利油（诱），死不要脸勾搭男同志！”
“行为不短（端），败坏风气！”
怕照片被人撕下，他甚至一整晚都守在附近盯梢，直到后半夜人实在冻得受不了，才不得不溜进办公楼的男厕所，找了个最里面的隔间反锁上门眯了一会儿。
这一夜过得都极不真实，不知怎么熬到的天亮。
清晨，天光终于一点点透过厕所高窗的灰尘渗到眼前，厂区开始有了人声。
起初只是零星的脚步声和闲聊，然后，声音不意外的在公告栏附近聚集，像是水滴汇成了漩涡。议论声越来越大。
赵逢根猛然惊醒，听到楼下絮絮传来的声音：
“……厂长和苏会计？这……苏会计不是和赵大个不清不楚吗？”
“说不定是同时跟他俩都……”
“放屁，谁敢和厂长抢人？！”
“依我看，根哥八成是被人陷害的，就他那天看着对象那样，哪有可能喜欢男的？搞半天是给厂长顶了锅。”
“这写的说厂长勾搭苏会计是真的假的？”
“反正我看这俩人的姿势确实有点……”
“我就说吧，那苏会计长得就像个姑娘，再说了，哪有男的长这么大了连个对象也不想谈？跟特么没长那二两肉似的。”
赵逢根缓缓站起身，透过窗边向下看那些徘徊在公告栏前晃动的人影。
他没有立刻出去，只是靠在冰冷的隔板上，听着这片由他亲手点燃的喧嚣。心里却竟没有想象中的爽快出气。
相反，担忧、迷茫、还有一丝似有若无的不安与愧疚，终于在迟到一夜后，争先恐后地涌上了他的心头。
……
当亲信将公告栏前骚乱的消息汇报给王东来本人时，他正端着茶杯，站在窗前看雪。
听完对方慌得前言不搭后语、不时小心打量自己表情的汇报，作为身处漩涡中心的当事人之一，他反倒很自然地笑了笑，语气从容得好似在和人闲话家常：
“果然……还没怎么逼呢，对面就狗急跳墙了。” 王东来道。
他早就料到赵逢根这种莽夫被逼到绝路会不惜鱼死网破，但也只有这样，才能把对方手里所有的底牌逼出来，处理之后一劳永逸。
苏勤书的提醒让他提早做了准备，借着疗养身体的借口把妻子送去了千里之外的海南。
至于岳父那边……好歹在机械厂做了这么多年领导，如何把声音彻底按死在厂区不让它传到省里去，他还是有把握的。
想到这，愈发觉得成竹在胸。
他简单交代了几句，便示意亲信先出去准备后续事宜，随即通过内部电话打去财务科找到苏勤书。
确认旁边没有别人之后，这才在电话里向人简单说了之后的打算，并特地叮嘱对方无论发生什么，一定要相信自己。
“勤书，最近这些事……真是无妄之灾！想想如果不是赵逢根那个贪得无厌的疯子搅局，或许现在我已经离了婚，我们早就可以毫无负担地在一起，也不会让你误会我……唉，我知道你的性格，也知道那天你和我吵架，只是因为被举报信的事和那些乱传的流言蜚语吓坏了……但你放心。”
王东来说得笃定：“无论用什么手段，我这次一定会帮你澄清名誉，保住你的工作和前途……任何人也不能毁了我们，还有我们的感情！”
苏勤书听着，沉默了好一会儿。
而这通电话，也最终在他轻轻的一声“嗯”里结束。
*
一小时后，工厂大礼堂。
气氛凝重得仿佛能从空气中拧出水来，所有中层干部正襟危坐，看着主席台上脸色铁青的王东来。
男人依旧一身笔挺的中山装，头上抹了发胶做了发型，精神气丝毫不受流言影响，满脸正气。
他没有拿讲稿，而是双手撑着讲台，身体前倾，目光如同探照灯扫过全场，随即，带着沉痛和难以抑制的愤怒语气开口：
“同志们！”男人声音洪亮，一字一顿，“就在刚刚，我了解到今天早上，在我们厂区发生了一起性质极其恶劣、影响极其败坏的事件！
那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礼堂每一个角落，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性：“现在紧急召开这次工人大会，就是要向大家立刻澄清谣言，并宣布厂里的处置决定！”
说完，直到这时，他才从讲台上拿起那张已然盖好公印的处分决定书，并有意对照着文件大声朗读起来：
“赵逢根同志，因自身技能与岗位要求不匹配，被列入本次下岗分流初步名单。他得知后，不是思考如何提升自己，反而心生怨恨；又因其与会计苏勤书在工资事件上产生误会，竟于深夜利用对厂区环境的熟悉，偷偷潜入苏勤书同志的宿舍，意图盗窃财物。就在翻找过程中，他发现了一张以往工作场合下，本人，王东来，与苏勤书同志的正常合影……”
王东来说着，另一只手将从公告栏撕下的照片高高举起。
尽管已经被浆糊晕得模糊，但照片背面依然依稀可辨字迹。
“这张合影，是去年我与苏同志因公务出差期间，闲暇时间受当地群众之邀出游时所拍摄。出于对年轻人的鼓励，我当时还在照片背后写下祝福，祝愿他前程似锦，没想到现在，却成为了赵逢根泼向我本人和苏勤书同志的一盆脏水！”
他的语气抑扬顿挫，字字笃定，台下顿时响起一片恍然大悟的低呼声。
毕竟，比起说年纪轻轻前途大好的苏会计会和早就结婚的厂长、抑或连个媳妇都讨不到的“赵大个”有桃色关系，这个解释明显更能让人信服，也完美澄清了赵逢根为何会半夜出现在苏勤书宿舍——那根本不是私会，而是赵逢根单方面的闯入和偷窃！
王东来也立刻趁热打铁，语气愈发严厉地向在座者解释起“前因后果”，并拿出了那封举报信加以佐证：
“赵逢根拿到这张照片后，如获至宝。他本就因为要准备结婚筹措彩礼遇到困难，顿时产生了敲诈勒索的歹念，当天晚上，便试图用这张照片，用匿名举报信的形式向我索要钱财！”
“幸好苏会计及时向我反映了宿舍失窃的情况，还有赵逢根也同样向他进行敲诈的无耻行为。为了尽快要到钱，赵逢根甚至威胁要上告纪委……但我王东来行得正、坐得直，绝不会向这种违法犯罪行为妥协！”
他说着，故意顿了顿，让愤慨的情绪在礼堂里持续发酵。见时机成熟，这才猛地指向窗外的公告栏方向：
“结果就在今天！赵逢根在敲诈不成、恼羞成怒之下，为了报复，也为了继续搅混水、掩盖其盗窃未遂的罪行，竟然丧心病狂地将这张普通的工作照片张贴在公告栏上，并配上恶毒的诽谤言论！其目的，就是要污蔑我和苏勤书同志的清白，破坏我们厂的稳定团结，干扰下岗分流工作的正常进行！”
“在这里，我要明确说明，”王东来看向台下脸色苍白的苏勤书，语气显得公正而宽宏，还带着一丝抚慰人心、赏罚分明的温和，“苏勤书同志在此次事件中，是完全的受害者。”
“他的宿舍被非法闯入，私人物品被翻动，与领导的正常工作合影被恶意利用……名誉更是受到严重损害！我代表厂领导班子，对苏勤书同志表示深切慰问，并保证，一定对事件的始作俑者予以严肃处理！”
“而对于赵逢根这种道德败坏、目无法纪、屡教不改、严重破坏生产秩序和改革大局的害群之马，我们绝不姑息！现经厂领导班子研究决定：立刻予以开除处分，并取消其一切下岗员工安置福利待遇。”
说完，他又一次高高举起手臂。
一如从前每一次大会的最后，同样的振奋人心的话术，充满力量的声音：
“我们要坚决清除这种蛀虫，还红星机械厂朗朗乾坤！绝不能让他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也希望大家引以为戒，安心工作，共同维护我们厂来之不易的改革局面，工厂的明天，必然是所有人——”
必然是所有人，的什么？
他慷慨激昂的后话，被突然站起身来的那道清瘦身影打断。台下一阵嘘声。
苏勤书毫无预兆地起身，离开座位，随即一步一步走向王东来所在的讲台。
或许是表情，或许是某种下意识使然……后者很快意识到不对，把话筒从嘴边移开，不停软言安抚，然而苏勤书依然丝毫不为所动。
他就那样安安静静地走来，踩在一地莫名所以的眼神和王东来颤抖不止的心上，在讲台前站定，而后倾身过来。
用几乎情人间耳语的姿态，他在王东来耳边温声说：
“你知道吗？”苏勤书叹息，“王东来，其实你的表演一直都很拙劣。”
“勤书，你……！”
“但前天下午，我去找你的时候，还是给了你最后一次机会，我想看你会不会选择摊牌，像你承诺的那样带我离开。很可惜，你似乎并不需要这种机会……所以，我昨天顺手就把这一年里你写给我的情书，送我的礼物，还有详细的书面说明全部封装，实名举报，递交给了市纪委的人。”
“轰”的一声，犹如闷雷在脑海中炸开。
王东来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勉强扶住讲台才没有倒下。
他指着苏勤书，手指剧烈颤抖，嘴唇却哆嗦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底下的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都在交头接耳地讨论。
而苏勤书徐徐弯腰，向所有人鞠了一躬。
“给厂里带来这样不好的影响——虽然不是我的本意。但无论如何，我立刻引咎辞职。”
说完，不再看台上那个面如死灰、摇摇欲坠的蠢货，也不再理会身后如同炸开锅一般的人群，沐浴着所有人震惊又复杂的目光，他一步步，走出了这个即将迎来真正风暴的地方。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008
，还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