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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晨光切痕 ...

  •   晨光是从百叶窗的缝隙里漏进来的,一刀一刀,切得很利落,把“储氏医馆”前堂那股子沉淀了一夜的药香,分割成明暗交错的条块。
      储相夷正俯身在一个敞开的樟木药柜前。
      药柜有些年头了,深褐色的木头上能看见细密的纹理,像老人手背上的筋络。他挽着袖口,露出一截清晰利落的小臂线条,正用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分拣着新到的药材——是川贝母,一粒粒躺在青瓷盘里,灰白色的瓣儿还沾着晨露未干的潮气。
      他的动作不疾不徐,指尖捻起一颗,对着光审视片刻,再轻轻放下。那专注的模样,像是在进行某种古老的仪式。
      “相夷。”
      一声轻柔的女声从门口响起,带着江南水汽般的温润。
      储相夷抬起头。
      林玉茗站在晨光与阴影的交界处,手里拎着个素雅的藤编保温袋。她今天穿了件淡藕色的连衣裙,料子柔软,裙摆随着她的步子轻轻摇曳,像初开的荷花。她是隔壁“林氏针灸”家的女儿,比白蔹大一岁,比储相夷小两岁,算是和他们一同在这条青石板老街上滚大的。
      老街的岁月把她养得温婉,却也仅仅止于温婉。
      “我爸得了些上好的杭白菊,说是今年新摘的头茬,让我给你送些过来。”她走上前,将保温袋轻轻放在待客的茶几上,目光在储相夷身上停留了片刻,又像被烫到似的,迅速移开,“他总说,你盯着医书和药方,一看就是一整天,这个清热明目最好。”
      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这满室的宁静。
      “另外……”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保温袋的提手,透出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这是我早上试着做的茯苓糕。味道清淡,想着你有时忙起来顾不上吃饭,可以垫一垫。”
      说完这句,她耳根泛起一丝极淡的红晕,被晨光一照,几乎透明。
      “有心了,玉茗。”储相夷温和地道谢,笑容是恰到好处的礼貌周全,像一层面具,严丝合缝地贴在脸上,“代我谢谢林叔。茯苓糕我稍后尝尝。”
      林玉茗浅浅一笑,不再多言。
      她在旁边的红木椅上坐下,坐姿端正,双手轻轻交叠在膝上,像一幅精心勾勒的仕女图。可她的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储相夷忙碌的背影——看他清晰利落的腕骨动作,看他微微蹙眉审视药材时的专注神情,看他后颈处被晨光勾勒出的那一道干净利落的发际线。
      每次储相夷若有察觉地抬眼,她又会迅速垂下眼帘,假装在看茶几上那本早已过期的医学杂志。耳根的红晕便更深一分,像是做了亏心事。
      医馆的木门再次被推开。
      吱呀一声,带着老木头特有的声响。
      白蔹走了进来。
      他今天穿了件简单的白色衬衫,外面随意罩着研究员常穿的白色实验服,衣角有些皱,像是刚从实验室出来。手里拿着个平板电脑,额前的黑发似乎因为走得急了些,有一缕不听话地翘着,给他那张过分清冷的脸添了点生动的毛躁。
      看到林玉茗,他脸上露出一抹很浅的笑意,点了点头:“玉茗姐,早。”
      声音清朗,不像平时讨论专业时那么紧绷,倒有了几分老街坊间的熟稔。
      “早啊,白蔹。”林玉茗也微笑着回应。她知道白蔹性子并不真冷,只是对不熟的人话少,像只警惕的猫。在这条从小长大的街上,他对熟悉的街坊邻居态度其实很温和——那种温和,是流淌在骨血里的老街气息,改不掉。
      白蔹打过招呼,便径直走向储相夷。
      他没有在“有没有打扰你们”这类客套话上浪费时间,直接晃了晃手里的平板,语气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熟稔——那是经年累月浸出来的,旁人模仿不来:“师兄,昨天那个方子,我回去又跑了一遍模型,调整了几个参数组合,有个新发现,效果比我们预想的还能提升百分之十二左右。你帮我看看这几个节点?”
      他边说边已经打开了平板,屏幕亮起,映着他专注的脸。那是一种进入自己领域后的、浑然忘我的状态。
      储相夷转过身,点了点头:“好,去书房谈。”
      他放下手中那粒川贝母,对林玉茗示意了一下,眼神温和却透着不容打扰的距离感,“玉茗,你先坐。”
      “你们忙,不用管我。”林玉茗温顺地点点头,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她看着他们并肩走向书房的背影,白蔹微微侧头跟储相夷说着什么,神情专注,而储相夷则微微低头倾听,侧脸的线条在晨光里显得格外柔和。
      她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羡慕,便像藤蔓一样悄悄攀了上来。
      那是她努力了很久,也始终无法真正融入的氛围——一种无需言语、呼吸同频的默契。那是二十二年的光阴,一点一滴,用争吵、陪伴、分离和重逢,共同熬煮出来的东西。她插不进去,也替代不了。
      书房内。
      阳光透过老窗棂的格子,在地上投出菱形的光斑。空气里有淡淡的旧纸和墨香。
      白蔹将平板电脑放在宽大的书案上,调出数据模型和三维动态图表,指尖在屏幕上快速滑动,语速稍快但清晰地阐述着自己的新发现。说到关键处,他的眼睛明显亮了起来,像沉静的湖面忽然落入了星子,波光粼粼。
      “你看这里,当归和川芎的协同效应,在传统配比下其实有百分之十五左右的冗余耗散。我调整了提取顺序和温度梯度后,这个耗散率降到了百分之七以下,而且主要活性成分的靶向性提升了……”
      他整个人都在发光。
      储相夷站在他身侧,微微倾身看着屏幕,听得十分专注。他的目光随着白蔹的指尖移动,不时提出疑问,或者从自己多年临床积累的经验库中给出反馈。两人的交流像一场精心编排的双人舞,进退有度,流畅得几乎不需要停顿思考。
      阳光从窗棂斜斜照进来,恰好落在白蔹冷白色的侧脸上。
      当他因为某个关键数据得到模型验证,脸上露出一点小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得意表情时,下唇那颗几乎看不见的唇珠会微微嘟起,流露出一种近乎少年气的固执——那是他极少在人前显露的模样。
      储相夷的目光,在那颗极淡的唇珠上,停留了不到半秒。
      然后,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烫到,迅速移开。他几乎是有些仓促地直起身,往后撤了半步,稍稍拉开了两人之间原本近得能感受到体温的距离。
      他转身走向书案另一侧,从笔筒里抽出一支笔,动作比刚才显得刻意了些。声音也比刚才低沉了些,裹上了一层公事公办的壳子:“嗯,思路没问题,数据支撑也够。可以先做个小范围的临床试验,看看实际效果和患者反应。”
      那语气里的冷静和距离感,像一盆无形的冷水。
      白蔹眼中刚才闪耀的光芒,肉眼可见地黯淡了一些。不是熄灭,是收敛,是被迫沉入更深的地方。
      他“哦”了一声,声音很轻。收起平板的动作,比刚才慢了点,指尖在屏幕边缘无意识地蹭了蹭。“好,那我回去准备试验方案和伦理申请。”
      一时之间,书房里安静下来。
      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老街苏醒的市声——远处早点摊的吆喝,自行车铃铛的清脆,还有不知谁家收音机里咿咿呀呀的戏曲声。那些声音隔着古老的墙壁,变得模糊而遥远,像另一个世界传来的背景音。
      这安静里,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下沉。
      就在这时,林玉茗轻柔的声音适时地在书房门口响起,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歉意,像石子投入沉寂的湖面:
      “相夷,白蔹,没打扰你们吧?”
      她站在门口,手里还拿着那本医学杂志,笑容温婉得体。“相夷,我爸想找一张早年几家医馆联合义诊的旧照,好像有报社记者拍过。我记得你这里有本很全的老相册,能借我找找吗?应该就在那张照片里。”
      她的出现,像一阵温和的风,吹散了那令人窒息的短暂沉默。
      储相夷似乎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或许连他自己都未察觉。他转过身,走向书架高处,踮起脚,从最顶层取下一本覆着薄尘的厚重牛皮纸相册。
      “在这里。”他将相册递给林玉茗,封面上的烫金字已经有些黯淡,“你自己找找看,大概是八九十年代的那部分。”
      “谢谢。”林玉茗道谢后,接过相册,用袖子轻轻拂去表面的灰尘,小心翼翼地翻开。
      相册的页脚已经泛黄,纸张脆弱,散发出时光独有的、微酸的气味。里面贴满了大大小小、颜色各异的照片,记录着这条老街、这几家医馆、还有这些人,几十年来的变迁。她纤细的手指轻轻划过一张张老照片,认真地寻找着,神情专注。
      白蔹站在原地,没有立刻离开。
      他看着储相夷自然而然地走到林玉茗身旁,微微低头看着她翻找相册,偶尔伸手指点某一张照片的年份或背景。两人之间流淌着一种平和安静的气氛,像一幅色调柔和的静物画,没有激烈的情绪,没有复杂的暗涌,只有岁月静好的温吞。
      阳光从他们身侧的窗户照进来,给两个人的轮廓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毛边。
      白蔹抿了抿唇。
      他移开视线,看向窗外。院子里的白蔹花树已经过了花期,只剩下郁郁葱葱的叶子,在晨风里轻轻摇晃。他觉得今天的阳光有点晃眼,晃得他眼睛发涩。
      喉咙里像是堵了团浸了水的棉花,吞不下,也吐不出来。
      “师兄,玉茗姐,”他开口,声音听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清冷,平静,只是语速快了一点,像是怕被什么追上,“你们先找,我回实验室了,下午还有组会。”
      储相夷抬起头看向他。
      目光相接的瞬间,储相夷的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很快,快得像错觉。他顿了顿,才说:“好。”
      一个字,干巴巴的,没了下文。
      白蔹没再说什么,甚至没等林玉茗抬起头回应那句“路上小心”,转身就掀开门帘走了出去。步子迈得很快,衣角带起一阵微小的风,卷动了门帘下方垂着的流苏。
      林玉茗抬起头时,只看到靛蓝色的门帘还在微微晃动,白蔹的身影已经消失。她没多想,注意力很快被相册里的一张照片吸引,轻“啊”了一声。
      “看这张。”
      那是一张有些年头的彩色照片,边角已经微微卷起,颜色也褪得有些发白,像被水洗过无数次。
      照片上,是少年时期的储相夷和白蔹。
      大概十六七岁的年纪,正是介于青涩与成熟之间的最好时光。两人并肩站在医馆后院那棵高大的白蔹花树下——正是现在窗外那棵。花期正盛,满树洁白的花朵像落了一场不会化的雪。
      少年储相夷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运动衫,笑容是林玉茗记忆中很少见到的、毫无阴霾的灿烂。他的手自然地搭在白蔹的肩上,手指修长,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生机勃勃的力道。
      而少年白蔹,穿着不合身的、明显大了一号的白色衬衫,袖子卷到手肘。他虽然表情还是有点故作严肃的别扭,嘴唇抿着,但眼神明亮得像蓄满了阳光的玻璃珠子,嘴角也微微上扬着,泄露出一丝藏不住的、被兄长揽着的安心与快乐。
      那是没有被岁月磋磨过的天真,没有被复杂心绪缠绕的清澈。
      “这张照片……”林玉茗轻声说,指尖轻轻拂过照片上两个少年的身影,动作轻柔得像怕碰碎了什么,“看着真让人怀念。白蔹那时候好小只,站在你旁边像个小豆丁。感觉……像是昨天的事一样。”
      储相夷的目光落在照片上。
      他看着照片里那个笑容明朗、眼睛里盛满盛夏阳光的自己,和那个眼神清亮、尚未学会用冰冷外壳包裹柔软内里的白蔹。他的眼神深了些,像是透过这张泛黄的相纸,在看一段被时光封存的、再也回不去的旧时光。
      那些光,那些笑,那些毫无顾忌的触碰,那些理所当然的亲密。
      都随着快门按下的那一秒,被永远地定格在了过去。
      过了好几秒,久到林玉茗几乎以为他没听见自己的话,他才很低地应了一声。那声音里带着一种林玉茗不太懂的、沉甸甸的东西,像被雨水浸透的旧棉絮,吸饱了重量。
      “是啊……”
      他喃喃道,像是自言自语。
      然后,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抬起,在照片中白蔹的肩头位置——那个被他自己的手揽着的地方——轻轻蹭了一下。动作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像是想拂去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又像是……想隔着漫长的岁月,再次触碰那个早已消失的温度。
      林玉茗看着他沉静的侧脸。
      晨光勾勒出他挺拔的鼻梁和紧抿的唇线。他明明就站在她身边,触手可及的距离,可她却觉得,他好像突然离自己很远很远。他的思绪,他所有的注意力,甚至他整个人的重量,都飘到了一个她完全跟不上的地方。
      那里只有泛黄的照片,落满白花的树,和两个再也回不去的少年。
      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来打破这突然变得浓稠的寂静,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好像任何话语,在这里都显得多余而轻薄。
      最终,她只是低下头,继续翻看相册。
      手指划过粗糙的相纸,发出沙沙的轻响。
      而那声被储相夷压在喉咙深处的叹息,终究没有逸出来。它沉了下去,沉进心底那片无人可见的、早已荒芜的冻土里,成了又一道不会愈合的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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