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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重逢 ...

  •   宜禾县驿馆最好的房间里,炭盆烧得噼啪作响,驱散着雨夜的寒湿。

      方嘉钰已经换上了一身干净柔软的棉布中衣,外面紧紧裹着沈玠那件玄色斗篷,蜷在铺着厚厚褥子的床榻上。

      头发被钱小乙绞干了,松散地披在肩头,脸上刻意涂抹的尘土早已洗净,露出原本白皙的肤色,只是那惊魂未定的苍白尚未完全褪去,眼睫上还沾着未干的湿气,不知是雨水还是残留的泪痕。

      赵武和钱小乙受了些皮外伤,已被妥善安置上药休息。驿丞得了锦衣卫的严令,战战兢兢,伺候得无比周到,热汤、饭食、伤药一应俱全。

      可方嘉钰却觉得,这房间温暖得让人窒息。

      他捧着驿丞送来的姜汤,一口也喝不下去。耳朵时刻竖着,捕捉着窗外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马蹄声,脚步声,或者……那个他心心念念的声音。

      沈玠去找他了。

      江砚白为了找他,抛下公务,单人独骑闯入了那片刚刚经历过暴雨和匪患的险地。

      这两个认知,像两把烧红的烙铁,交替炙烤着他的心。

      一方面,他为江砚白不顾一切的寻找而悸动不已;另一方面,巨大的恐惧和自责让他喘不过气。

      如果他乖乖待在京城……

      如果他没有任性出走……

      江砚白就不会身处险境,不会耽误正事……

      “啪嗒。”一滴滚烫的液体落在手背上,他才惊觉自己又哭了。他用力抹去眼泪,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被拉扯得无比漫长。

      ……

      与此同时,落霞镇通往宜禾县的崎岖山道上,两拨人马正在雨夜中艰难搜寻、汇合。

      江砚白一身青衫早已湿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清瘦却坚韧的骨骼轮廓。

      斗笠不知遗落何处,墨发被雨水浸透,凌乱地贴在额角脸颊,雨水顺着紧绷的下颌线不断滴落。

      他伏在马背上,目光如同最锐利的鹰隼,穿透沉沉的雨幕和夜色,不放过路边任何一点可疑的痕迹——车辙,脚印,甚至是折断的树枝。

      心中那份恐慌,如同毒焰,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他不敢去想方嘉钰可能遭遇的任何一种不测,只能将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搜寻上。

      手中的马鞭一次次扬起,催促着身下同样疲惫不堪的坐骑,在湿滑泥泞的山道上狂奔。

      “方嘉钰——!”他偶尔会忍不住,嘶哑着喉咙向着空旷的山野呼喊,声音很快便被风雨声吞没,只留下更深的空洞与绝望。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无边的黑暗和雨水吞噬时,前方传来了急促而整齐的马蹄声。

      “江御史!”沈玠冷硬的声音穿透雨幕。

      江砚白猛地勒住马缰,马匹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嘶鸣。他抬眼望去,只见沈玠带着几名锦衣卫,如同暗夜中的幽灵般出现在前方。

      “沈指挥使!”江砚白的声音因急切而更加嘶哑,“可有他的消息?!”

      沈玠驱马靠近,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线条硬朗的脸颊滑落。他看着眼前这个几乎完全失了往日沉静、狼狈不堪却眼神执拗如困兽的年轻御史,心中暗自叹息。情之一字,果真磨人。

      “方公子已寻获。”沈玠言简意赅,“受了惊吓,但人无大碍,现已安置在宜禾县驿馆。”

      轰——

      如同紧绷的弦骤然松开,又像是压在胸口的巨石瞬间粉碎,江砚白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袭来,他猛地晃了一下,几乎要从马背上栽下去,幸好及时抓住了马鞍才稳住身形。

      找到了……他没事……

      巨大的狂喜与后怕如同海啸般席卷了他,让他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只能死死攥着缰绳,指节泛白,胸膛剧烈起伏。

      沈玠看着他这副情状,补充道:“遭遇了几个不开眼的毛贼,恰好被本座撞见,已料理干净。”

      毛贼……江砚白的心又是一紧,刚刚落下的心再次悬起。他不敢想象,若沈玠晚到一步……

      “多谢。”这两个字,从江砚白齿缝间艰难地挤出,带着真挚无比的感激。

      沈玠微微颔首,算是接受,随即调转马头:“此地不宜久留,先去宜禾县。”

      一行人不再多言,冒着未曾停歇的冷雨,朝着宜禾县方向疾驰而去。江砚白紧紧跟在沈玠身后,所有的疲惫仿佛在这一刻都被那股想要立刻见到那个人的迫切驱散。

      ……

      宜禾县驿馆内,方嘉钰在极度的疲惫和心神煎熬下,蜷在榻上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然而睡梦中依旧不安稳,眉头紧紧蹙着,唇瓣无声地翕动,似乎在呼唤着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他仿佛听到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然后在驿馆门外戛然而止。紧接着,是杂乱而沉重的脚步声踏过院中的积水,朝着他房间的方向快速而来。

      他的心猛地一跳,瞬间从浅眠中惊醒,倏地坐起身,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跳出来。

      脚步声在门外停下。

      然后是短暂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吱呀——”一声,房门被轻轻推开。

      一道被雨水彻底浸透、裹挟着室外凛冽寒气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烛光摇曳,勾勒出那人清瘦挺拔的轮廓,湿透的青衫颜色深黯,紧贴着身体,还在不断往下滴着水。

      墨发凌乱,脸色是一种透支后的苍白,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在看到她安然坐在榻上的瞬间,爆发出如同劫后余生、灼热到几乎要将人焚毁的亮光。

      是江砚白。

      方嘉钰呆呆地看着他,看着他从未有过的狼狈模样,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恐慌、庆幸、愤怒以及……深沉如海的后怕与失而复得的珍视。

      四目相对,空气凝固。

      江砚白一步步走进来,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方嘉钰的心尖上。他走得极慢,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湿透的官靴在地板上留下清晰的水渍,滴答,滴答,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走到榻前,停下。居高临下地看着榻上那个裹在玄色斗篷里、显得越发纤细脆弱、正睁着一双氤氲着水汽的眸子,呆呆望着自己的少年。

      他没有说话。

      只是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伸出了手。

      那双手,指节分明,此刻却因为长时间的紧握缰绳和在寒冷中浸泡,显得有些僵硬和苍白。指尖还带着雨水的冰凉。

      他的手,轻轻捧住了方嘉钰的脸颊。

      冰冷的触感让方嘉钰猛地一颤,却并没有躲闪。

      江砚白的指尖在他微凉光滑的皮肤上轻轻摩挲着,仿佛在确认这是真实的存在,而非又一场抓不住的幻梦。他的目光死死锁住方嘉钰的眼睛,那里面翻涌着太多复杂难言的情绪,最终,都化为了眼底一层无法抑制的、猩红的水光。

      “方嘉钰……”他终于开口,声音嘶哑破碎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裹着血泪从喉咙里碾磨出来,“你……你怎么敢……”

      你怎么敢……如此吓我……

      你怎么敢……拿自己的安危来赌……

      后面的话,他再也说不下去。所有的斥责,所有的后怕,所有的担忧,在真正触碰到这人温热的肌肤时,都哽在了喉头,化为了一声压抑的、带着痛楚的喘息。

      他猛地俯下身,将方嘉钰紧紧地、用力地拥入怀中。

      那力道之大,几乎要将方嘉钰揉碎,嵌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冰冷的、湿透的青衫瞬间浸透了方嘉钰单薄的中衣,刺骨的寒意传来,却抵不过那怀抱传来的、如同火山喷发般灼热的情感与颤抖。

      方嘉钰被他勒得几乎喘不过气,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下那失序狂跳的心脏,和他身体无法抑制的、细微的震颤。

      他在害怕。

      他在后怕。

      这个认知,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方嘉钰所有伪装的坚强和压抑的委屈。他再也忍不住,伸出双臂,紧紧回抱住江砚白冰冷湿透的腰背,将脸深深埋进他带着雨水和泥土气息的颈窝,放声大哭起来。

      “呜……江砚白……对不起……对不起……”他哭得语无伦次,眼泪汹涌而出,迅速濡湿了对方冰冷的衣衫,“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只是害怕你一个人……我怕你出事……呜……”

      他的哭声,带着劫后余生的恐惧,带着一路奔波的委屈,更带着见到心上人安然无恙后,彻底崩溃的依赖与宣泄。

      江砚白没有说话,只是更加收紧了手臂,将怀中这具颤抖的、温软的身体更深地嵌入自己怀里。他低下头,将脸埋进方嘉钰带着皂角清香的、微湿的发间,闭上眼,任由那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滑落,混入对方冰凉的颈侧。

      窗外,雨声未歇,敲打着屋檐,淅淅沥沥。

      屋内,烛火摇曳,映照着紧紧相拥、仿佛要将彼此融入生命的两道身影。

      所有的言语在此时都显得苍白无力。唯有这紧密到毫无缝隙的拥抱,这交织的泪水与颤抖,这劫后余生般的心跳,才是最深沉的告白与确认。

      不知过了多久,方嘉钰的哭声才渐渐转为细弱的抽噎。江砚白微微松开些许,却依旧没有放开他。他抬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一点点擦去方嘉钰脸上的泪痕和鼻涕,动作笨拙,却带着前所未有的珍视。

      “可有受伤?”他低声问,声音依旧沙哑,却柔和了许多。

      方嘉钰摇了摇头,红着眼睛,带着浓重的鼻音:“没有……就是脚上磨了泡……赵武和小乙为了保护我,受了点伤……”

      江砚白仔细检查了他露在外面的手臂和脖颈,确认没有明显伤痕,才稍稍松了口气。他的目光落在方嘉钰那双即使隔着袜子也能看出红肿的脚踝上,眉头紧紧蹙起。

      “下次……”他开口,想说“下次不许再这样”,可看着方嘉钰那哭得红肿、带着怯意和依赖望着自己的眼睛,那斥责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最终,他只是深深叹了口气,将额头抵上对方的额头,闭上眼,低声道,“没有下次了。”

      “以后……无论去哪里,都必须告诉我。”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绝,和一丝几不可察的、劫后余生的脆弱,“不准再一个人……冒险。”

      方嘉钰用力点头,带着哭腔保证:“嗯!我再也不敢了……我以后都听你的……”

      江砚白再次将他拥入怀中,这一次,力道温柔了许多,却依旧紧密。

      “睡吧。”他低声说,大手轻轻拍着方嘉钰的背,像安抚受惊的孩童,“我在这里。”

      方嘉钰依偎在他依旧冰冷潮湿、却莫名让人安心的怀抱里,听着窗外渐渐小去的雨声,和耳边沉稳有力的心跳,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彻底松弛下来。极度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上,他闭上眼睛,很快便陷入了黑甜的睡乡。

      这一次,没有噩梦。

      江砚白抱着怀中沉沉睡去的人,感受着他平稳的呼吸和温热的体温,一直悬在悬崖边的心,才终于缓缓落回实处。

      他低头,在方嘉钰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了一个轻柔而郑重的吻。

      眸光深沉如夜,里面是尚未散尽的余悸,是失而复得的珍重,更是风雨过后,愈发坚不可摧的守护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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