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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肥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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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莱客栈的天字一号房,名副其实。
推开雕花木窗,楼下便是贯穿临水县的玉带河,河水不算清澈,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浑黄油绿,却因着往来如织的漕船、橹声欸乃,以及两岸鳞次栉比的商铺、熙攘的人流,构成了一幅鲜活又忙碌的市井画卷。
方嘉钰斜倚在窗边的贵妃榻上,手里把玩着那把泥金折扇,目光懒洋洋地落在窗外,看似在欣赏风景,实则脑子里正飞快地将这两日所见所闻梳理归类。
他抵达临水县已三日,方家“少东家”前来考察丝绸行情的名头打出去,效果立竿见影。
本地几位有头有脸的绸缎商、粮商已递了帖子,邀他赴宴。县衙那边也有了些动静,据说那位周显周县令,已“偶然”得知了京城方家公子莅临本地的消息。
一切都如预想般顺利,甚至过于顺利了些。这份顺利背后,是此地官商之间那种心照不宣的紧密,以及对外来者,尤其是他这种背景特殊的“肥羊”超乎寻常的关注度。
“公子,”观墨端着刚沏好的碧螺春进来,小声禀报。
“陈记绸缎庄的陈员外,又派人送来了请柬,说是明晚在‘醉仙楼’设宴,务必请公子赏光。还有……县衙的主簿方才也来过了,说是周县令听闻公子雅好文墨,三日后在县衙后花园有个小型的诗会,请公子务必拨冗。”
方嘉钰接过茶杯,吹了吹浮沫,慢条斯理地问:“都打听得怎么样了?这位陈员外,还有咱们的周县令,底细如何?”
观墨压低声音:“陈员外是本地最大的绸缎商,听说和州府乃至京城都有些门路,家底颇厚,与县衙来往甚密。至于周县令……”
观墨顿了顿,继续说道,“他表面上看是科举出身,为官也算勤勉,风评尚可。但小的打听到,他夫人娘家姓李,与已故齐王妃的母家,似乎能扯上些七拐八弯的亲戚关系。而且,周县令身边最得用的钱师爷,有个侄儿就在漕帮里做事,管着码头货物清点。”
方嘉钰指尖在光滑的瓷杯上轻轻敲击。陈员外是地头蛇,周县令是坐地虎,两人关系紧密,又与漕运牵扯不清……这临水县的水,果然深得很。
“帖子都收下,回了话,说本公子一定准时赴约。”方嘉钰放下茶杯,唇角勾起一抹恰到好处的、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笑意,“正好,本公子也闷得慌,去瞧瞧热闹。”
他得去,不仅要去看,还要高调地去看,让所有人都知道,他方小公子就是个来寻欢作乐、顺便看看有没有便宜可占的纨绔子弟。
是夜,醉仙楼雅间。
觥筹交错,笑语喧阗。陈员外是个四十来岁、面团团富态的中年人,未语先笑,极为热情。
作陪的还有几位本地商贾,言语间无不捧着方嘉钰,从京中风物谈到江南佳丽,又从诗词歌赋聊到生意经。
方嘉钰应对自如,他本就出身富贵,见识广博,此刻刻意扮演,更是将那份世家子的骄矜与偶尔流露的“天真”把握得恰到好处。
他时而对某道菜的点评显得内行,时而又对某个生意门道表现出“感兴趣但不太懂”的样子,引得陈员外等人更是卖力“科普”,试图将这条来自京城的“大鱼”拉上自己的船。
“方公子有所不知,”陈员外几杯酒下肚,话也多了起来,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神秘,“咱们临水县别看地方不大,却是南北漕运的咽喉。这漕船往来,带来的可不只是粮食税银,还有各地的紧俏货。别处买不到的,咱们这儿,或许就有门路。”
方嘉钰适时地露出好奇又略带怀疑的神色:“哦?陈员外说的是……私货?”
陈员外嘿嘿一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意味深长地举杯:“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嘛。方公子若是有兴趣,陈某倒是可以代为引荐几位朋友,保管价格公道,来路……也稳妥。”
方嘉钰心中冷笑,面上却是一副“我懂我懂”的表情,举起酒杯与他轻轻一碰:“那就有劳陈员外费心了。本公子在京中,就喜欢些新奇玩意儿。”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络。方嘉钰借口更衣,出了雅间,走到廊下透口气。
夜风带着河水的湿气吹来,稍稍驱散了酒意。他倚着栏杆,看着楼下灯火通明的街道和河面上星星点点的船火,心中却无半分轻松。
这陈员外拉他入伙“私货”生意,是试探,还是真的胆大包天?这背后,是否就连着齐王那条线?
正思忖间,眼角余光瞥见楼下拐角暗处,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青布短打,戴着斗笠,身形挺拔,正是江砚白。
他心头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握紧了栏杆。那人似乎只是路过,并未停留,很快便消失在夜色中。但方嘉钰知道,他不是路过。他是在告诉他,他就在附近。
一股难以言喻的安心感悄然蔓延开来,驱散了独自身处狼窝的些许寒意。
他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衣袍,脸上重新挂起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转身回到了喧嚣的雅间。
演戏,还得继续。
与此同时,临水县城西,一条偏僻小巷的废弃仓库外。
江砚白如同暗夜中的幽灵,悄无声息地贴近墙根。他白日里扮作苦力在码头扛活,摸清了几个可疑货栈和仓库的位置,夜里便逐一探查。
根据赵永年账目上隐晦的记载和方嘉钰那边传来的消息,齐王党羽很可能利用漕运之便,将一些见不得光的东西——或许是贪墨的银两,或许是违禁的货物——伪装成普通漕粮或商品,在临水县中转、拆分,再运往各地或藏匿起来。
眼前这个仓库,表面属于一个早已倒闭的杂货行,平日里少有人员往来,但江砚白观察到,深夜时分,偶尔会有马车悄无声息地进出。
他绕到仓库后方,找到一处破损的窗格,小心地撬开,身形敏捷地钻了进去。
仓库内堆放着一些布满灰尘的旧家具和杂物,空气里弥漫着霉味。但他敏锐地察觉到,在这些废弃物的后面,有一片区域显得过于“干净”,地面也有近期拖拽重物留下的新鲜痕迹。
他屏住呼吸,仔细搜寻。在搬开几个空木箱后,借着从破窗透进来的微弱月光,他看到了角落里有几个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崭新的樟木箱子。箱子上没有标记,锁扣却十分精巧。
江砚白取出随身携带的、方嘉钰硬塞给他的那套据说是“京城巧匠打造、无所不开”的袖珍工具,凑近锁孔。就在他凝神开锁的瞬间,耳朵微动,捕捉到了仓库外极轻微的脚步声,不止一人。
他动作一顿,立刻收起工具,身形如狸猫般向后一闪,迅速隐入一堆高大的废弃木料之后,将呼吸压到最低。
仓库门被轻轻推开,两道黑影闪了进来,手里提着气死风灯,光线昏黄,在空旷的仓库内扫视。
“妈的,都说这里安全,老子总觉得心里不踏实。”一个粗嘎的嗓音低声道。
“少废话,赶紧清点一下数目,天亮前还得运走一批。”另一个声音略显阴沉,“上面催得紧,赵永年那边倒了,好多线都得断,就指着这里周转了。”
“知道了知道了……你说,京城来的那个方家小子,靠不靠谱?陈胖子那么卖力拉拢他。”
“管他靠不靠谱,一条过江龙罢了。能用则用,不能用……哼,这玉带河每年淹死个把外地人,也不稀奇。”
两人的对话断断续续,伴随着开箱清点的声音。江砚白在暗处听得真切,心脏缓缓沉下。果然找对了地方,而且,方嘉钰已经被他们盯上,甚至起了杀心。
他握紧了袖中藏着的匕首,眼神冰冷。必须尽快拿到确凿证据,否则,方嘉钰的处境只会越来越危险。
那两人清点完毕,又低声交谈了几句,便提着灯离开了仓库,重新锁好了门。
江砚白并未立刻现身,又在黑暗中静候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确认外面再无动静,才从藏身处出来。
他没有再去动那几个樟木箱,以免打草惊蛇,只是极其迅速地、用炭笔在不起眼的墙角画下了一个只有他和方嘉钰才懂的标记——代表“已确认,危险”。
然后,他再次从那扇破窗翻出,融入浓稠的夜色,仿佛从未出现过。
仓库重归死寂,只有那几箱藏着秘密的樟木箱,在月光照不到的角落里,散发着无声的诱惑与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