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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江湖之远 ...

  •   临水县的动荡,随着京畿卫的雷霆手段和后续派来的钦差大臣接手,渐渐趋于平静。只是这平静之下,是无数被抄家下狱的官员商贾,是漕运线上权力的重新洗牌,以及街头巷尾百姓们带着敬畏与好奇的窃窃私语。

      方嘉钰肩头的伤已结了层薄痂,行动无碍。

      江砚白手臂上的伤口更深,愈合慢些,但在他异于常人的忍耐力和方嘉钰近乎苛刻的“监督”下,也恢复得不错,至少不再影响日常活动。

      这日,驿馆来了天使,宣二人觐见。并非在县衙公堂,而是在被临时征用、守卫森严的一处园林别业。

      厅内,香炉袅袅,新任钦差、一位面容肃穆的吏部侍郎陪坐一旁,而主位上,竟是一位身着常服、不怒自威的中年人——正是微服前来的皇帝赵珩。

      方嘉钰心头一跳,下意识地就想按大礼参拜,却被江砚白不着痕迹地轻扯了一下衣袖。他立刻会意,与江砚白一同躬身行礼,口称:“微臣参见陛下。”

      皇帝目光如炬,在两人身上缓缓扫过,尤其在江砚白仍带着些许苍白的脸上停顿片刻,最终落在他沉静如水的眸子上。

      “平身。”皇帝声音平和,却带着天然的威压,“临水一案,你们做得很好。胆大心细,不畏艰险,直捣黄龙,为朝廷拔除了一颗毒瘤,也替朕……看清了许多人和事。”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冷意,齐王之事,显然触及了他身为帝王和兄长的逆鳞。

      “江砚白,”皇帝看向他,“你以翰林之身,洞察先机,深入险地,取证破局,居功至伟。按律,当重赏。朕有意让你入都察院,晋都察院右都御史,专司钱粮漕运监察,你可愿意?”

      都察院右都御史,正二品大员!以江砚白的年纪和资历,这已不是破格提拔,简直是坐了火箭般的擢升!一旦应下,便是真正踏入帝国权力的核心圈层,前途不可限量。

      厅内瞬间安静下来,钦差侍郎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艳羡。方嘉钰的心也提了起来,他看向江砚白,不知他会如何应对这泼天的富贵和权势。

      江砚白神色未变,甚至连睫毛都未曾颤动一下。他再次躬身,声音清晰而平稳:“陛下隆恩,臣感激涕零。然,臣才疏学浅,年轻识短,恐难当都察院重任,有负圣望。”

      皇帝挑眉,似乎有些意外:“哦?那你意欲何为?”

      “臣恳请陛下,允臣外放。”江砚白抬起头,目光坦荡,迎向皇帝审视的视线。

      “京官虽显赫,然臣以为,政令之基在州县,民生之苦在乡野。臣愿为一知县,扎根地方,亲理民政,为陛下抚育一方黎庶,亦能更真切体察民情,于细微处践行圣人之道。”

      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诚恳:

      “临水一案,让臣深知地方吏治之弊,漕运民生之艰。臣想做的,并非高居庙堂弹劾纠察,而是脚踏实地,疏通一方河道,安抚一方百姓,让‘漕运’二字,不再是贪墨温床,而是真正的国脉民命。”

      一番话,不卑不亢,掷地有声。

      皇帝沉默了,手指在紫檀木椅扶手上轻轻敲击着,深邃的目光落在江砚白身上,仿佛要透过他那张清隽平静的脸,看进他的内心。

      方嘉钰站在一旁,听得心潮澎湃。

      他早知道江砚白志不在此,却没想到他会如此直接、如此彻底地拒绝唾手可得的权势,选择一条更为艰难、却也更为纯粹的道路。

      他看着江砚白挺直的脊梁,只觉得此刻的他,比任何时候都要耀眼。

      良久,皇帝缓缓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你想去何处?”

      “臣听闻,江南望海县,虽处海隅,漕运、盐务、渔政皆具,民风淳朴亦不失悍勇,政务繁复,正需精心治理。臣愿往望海县,砥砺自身,报效陛下。”江砚白显然早有准备,从容应答。

      “望海县……”皇帝沉吟片刻,目光又转向方嘉钰。

      “方卿,此次你亦功不可没,胆识过人。江砚白外放,你待如何?是回京入翰林,还是另有打算?”

      方嘉钰立刻上前一步,学着江砚白的样子躬身,语气却带着他特有的、努力压制却依旧透出几分雀跃的直率:

      “回陛下,微臣……微臣愿随江大人同往望海县!”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不够有说服力,又补充道,“微臣可为他……为他师爷!对,师爷!帮他处理文书,打理庶务,定不叫他为俗务所扰,专心治理地方!”

      他这话说得又快又急,带着点“生怕陛下不答应”的急切,那模样,活像生怕被丢下的小动物。

      皇帝看着他这副情急的模样,又瞥了一眼旁边依旧沉静的江砚白,眼底深处终于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稍纵即逝。

      “罢了。”皇帝摆了摆手,似是无奈,又似是默许。

      “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也好。望海县……确实是个磨练人的地方。江砚白,朕便准你所奏,授望海县知县。望你莫负朕望,亦莫负己志。”

      “臣,叩谢陛下隆恩!”江砚白郑重下拜。

      “微臣谢陛下!”方嘉钰也赶紧跟着拜下,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

      从别业出来,已是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在临水县的青石板路上,也洒在两人身上,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

      紧绷了多日的神经骤然松弛,方嘉钰只觉得浑身轻松,连肩头的伤疤都不觉得疼了。他

      快走两步,与江砚白并肩,用手肘轻轻撞了他一下,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兴奋和得意:

      “喂,江砚白,你刚才看见没?陛下都被我的‘忠心耿耿’感动了!本公子给你当师爷,那可是你天大的福气!”

      江砚白侧头看他,夕阳在他秾丽的眉眼间跳跃,那鲜活灵动的样子,驱散了连日来的阴霾与血腥。

      他眼底漾开一丝微不可察的柔和,语气却依旧平淡:“方师爷日后,还请多多指教。”

      “好说好说!”方嘉钰扬起下巴,故作矜持地摇了摇并不存在的扇子,“以后县衙的规矩,可得本师爷来定!第一条,知县大人不得熬夜办公!第二条,用膳需得准时!第三条……”

      他絮絮叨叨地规划着未来“师爷”的职权,仿佛已经看到了在望海县作威作福大展拳脚的美好前景。

      江砚白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也没有反驳。只是在他说到“第三条,知县大人需得听从师爷的合理建议”时,轻轻摇了下头,唇角那抹清浅的弧度,却在夕阳下,悄然加深了些许。

      两人回到客栈,方嘉钰兴致依旧高昂,指挥着观墨开始收拾行装,恨不得立刻插翅飞往望海县。

      夜深人静时,方嘉钰推开江砚白虚掩的房门,见他正对灯独坐,手中摩挲着那枚刻着“嘉钰藏璧”的黄杨木印,神情在跳跃的烛光下显得有些莫测。

      “怎么了?”方嘉钰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可是……后悔了?”放弃京城的锦绣前程,去一个偏远小县,终究不是常人能轻易做出的决定。

      江砚白抬眸看他,烛光在他深邃的眸子里映出两点温暖的星火。他将木印递到方嘉钰面前:“后悔什么?”

      方嘉钰看着那枚承载着太多秘密与情感的印章,心头一暖,接过,紧紧攥在手心:“没什么……就是觉得,你本该有更广阔的天空。”

      江砚白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和零星的灯火。

      “庙堂之高,江湖之远,各有其道。”

      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与其在京城与人虚与委蛇,争权夺利,不如择一隅而安,做些实实在在的事情。”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方嘉钰脸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清明:“况且,京城虽好,却无你在侧,与我而言,不过是另一座樊笼。”

      方嘉钰的心猛地一跳,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酸涩涩,又带着难以言喻的甜。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江砚白走到他面前,伸出手,并非去拿那枚印章,而是轻轻握住了他攥着印章的手。

      “方嘉钰,”他唤他的全名,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在方嘉钰的心上,“前路或许清苦,政务必然繁杂,你……可愿真的随我同往?”

      他的掌心微凉,包裹着他因紧张而有些汗湿的手,力道坚定。

      方嘉钰抬起头,撞进那双沉静却仿佛蕴藏着星辰大海的眸子里。所有的不安、彷徨,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他反手紧紧回握住江砚白的手,将那枚木印牢牢地夹在两人紧贴的掌心之间,如同立下一个郑重的誓言。

      “废话!”他瞪着眼睛,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理直气壮,却掩不住那微微的颤抖和眼底泛起的水光,“本公子说过的话,什么时候反悔过?你去哪儿,我当然去哪儿!”

      江砚白看着他强装镇定却通红的耳根,终于不再克制,缓缓地、清晰地扬起一个清浅而真实的笑容。

      那笑容如同冰河解冻,春水初生,瞬间点亮了他整张清冷的脸庞。

      “好。”他应道,握着他的手,又收紧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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