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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手段了得 ...

  •   望海县的清晨,是被咸湿的海风和隐约的潮声唤醒的。天色未大亮,江砚白便已起身,穿戴整齐,准备前往前衙处理公务。

      方嘉钰迷迷糊糊地裹着被子,只从被窝里探出半个脑袋,含糊地叮嘱:“记得用早膳……别又看卷宗看忘了……”

      江砚白脚步微顿,回头看了他一眼,见他眼睛都未完全睁开,像只贪暖的猫儿蜷缩着,唇角弯了一下,低低应了声:“嗯。”

      前衙的公堂比后衙更显陈旧,桌椅掉漆,地面坑洼,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年纸张和灰尘混合的气息。县丞孙满和几位书吏早已等候在此,面前堆着小山似的卷宗文书。

      “县尊大人,”孙满恭敬地递上一本厚厚的册子,“这是近半年积压的案卷、税赋记录及各类呈报,请大人过目。”

      江砚白神色不变,接过册子,并未立刻翻阅,目光平静地扫过堂下诸人:“孙县丞,诸位,本官初来乍到,于县务民情尚不熟悉,日后还需诸位尽心辅佐,直言不讳。”

      他的语气平和,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仪。孙满等人连声应是,态度愈发恭谨。

      江砚白不再多言,径直在案后坐下,开始批阅文书。

      他速度极快,目光如炬,时而提笔勾画,时而凝神思索。不过半个时辰,便将积压的日常公务处理了大半,条理清晰,指令明确,看得一旁侍立的孙满等人暗暗咋舌。

      然而,随着翻阅的深入,江砚白的眉头渐渐蹙紧。

      一份是关于县内几处海塘年久失修,多处出现裂痕险情的紧急呈报,被压在卷宗最底下,日期已是两月之前。

      另一份是县内盐场与盐户之间因“折色”比例问题引发的纠纷,盐户状告盐场管事盘剥过甚,此事也已拖延近月,双方矛盾日益激化。

      还有便是县中几家大户,借漕运过境之机,巧立名目,向过往商船收取“泊船费”、“引水钱”,中饱私囊,致使商贾怨声载道,影响了本地声誉。

      桩桩件件,皆是沉疴旧疾,牵扯到地方胥吏、豪强势力,显然并非孙满等人能力不足,而是缺乏魄力,或是不愿得罪人。

      江砚白放下最后一本文书,抬眸,目光沉静地看向孙满:“孙县丞,海塘险情,关乎民生安危,为何拖延至今?”

      孙满额角见汗,支吾道:“回大人,修缮海塘所需银钱甚巨,县库……县库空虚,一时难以筹措……”

      “盐场纠纷,又为何不早日调解?”

      “这……盐场之事,牵扯颇多,下官……下官也曾调解,奈何双方各执一词,难以决断……”

      江砚白不再追问,转而看向另一位掌管钱粮的主簿:“李主簿,县库账目,午后送到本官书房。”

      他又对负责刑名的典史道:“张典史,将涉及盐场纠纷及码头乱收费的所有卷宗、人证名单,一并送来。”

      几人连忙躬身领命,不敢怠慢。

      江砚白站起身,对孙满道:“孙县丞,随本官去海塘看看。”

      孙满一愣:“大人,此刻就去?海塘路远,且风大……”

      “即刻便去。”江砚白语气不容置疑,已率先向外走去。

      后衙院内,方嘉钰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肩头的伤已无大碍,只是动作大了还有些隐隐作痛。

      他用了观墨准备的、味道只能算尚可的早膳,便开始指挥仆役继续收拾院子。

      他让人拔了那丛野草,平整了土地,又指挥着将从临水县带来的那几盆长势不错的兰花摆放在廊下。

      看着依旧显得有些空落破败的院子,他摸着下巴琢磨:“得弄点好看又好养的花草来……还有这窗户纸,得赶紧换了……”

      正盘算着,就听见前衙方向隐约传来喧哗声。方嘉钰好奇心起,整理了一下衣袍,也踱步往前衙走去。

      公堂外,围了不少百姓,正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堂内,跪着几个衣衫褴褛、面带菜色的盐户,正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着被盐场管事如何克扣盘剥,日子如何艰难。另一边,则站着几个穿着体面、神色倨傲的盐场管事和几家大户的代表。

      孙满和几位书吏在一旁,面露难色,显然对此等场面束手无策。

      方嘉钰没进去,只靠在门边阴影里瞧着。他见江砚白端坐堂上,面色沉静,并未因盐户的哭诉或是管事们的狡辩而动容,只是偶尔问上一两个关键问题,切中要害。

      那几家大户的代表,见江砚白年轻,又听闻是京城贬谪而来,言语间便带了几分轻视,其中一个姓钱的粮商,甚至阴阳怪气地说道:

      “江大人,您初来乍到,有所不知。这望海县地僻人穷,若无我等商户支撑,只怕县衙的俸禄都发不出来。些许小事,何须劳烦大人亲自过问?自有惯例可循……”

      “惯例?”江砚白抬眸,目光如冷电般扫过那钱姓粮商,“是何惯例?是尔等盘剥盐户、苛待商旅的惯例,还是欺上瞒下、中饱私囊的惯例?”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凛然之气,瞬间将那人噎得面色发白。

      “朝廷设立盐场,是为国课,亦为民生。盐户辛苦劳作,所得几何?尔等层层盘剥,致使民不聊生,此乃动摇国本之举!”

      江砚白语气转厉,“至于码头乱收费一事,本官已查阅过往文书,并无此等‘惯例’!尔等巧立名目,勒索商贾,败坏本县声誉,该当何罪?”

      他一番话掷地有声,条理分明,既点明了利害关系,又拿出了事实依据,顿时将那几个商户代表的气焰打了下去。

      方嘉钰在门外听得暗自喝彩。这木头平日里话不多,关键时刻倒是言辞锋利,句句戳在痛处!

      最终,江砚白并未当场做出判决,只言此事需进一步查证,责令盐场暂停不合理克扣,码头乱收费即刻禁止,并将相关账目、凭证限期上交县衙核查。

      虽未彻底解决,却也暂时压制住了歪风,给了盐户和受盘剥商贾一丝希望。

      退堂后,百姓议论纷纷散去,多是称赞新任县尊明察秋毫、不畏豪强。

      方嘉钰这才溜达进去,凑到江砚白案前,拿起他刚写好的、关于海塘修缮的初步方案草案,啧啧两声:“行啊,江大人,雷厉风行嘛!这一上午,又是看海塘,又是审案子,够忙的。”

      江砚白揉了揉眉心,面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积弊已久,非一日之功。”

      他看向方嘉钰,目光落在他肩头,“你伤未愈,不必在此久站,回去歇着。”

      “我没事!”方嘉钰浑不在意地摆摆手,眼睛却盯着那份草案,“修海塘要这么多银子?县库里真拿不出来?”

      “嗯。”江砚白点头,“需得另想办法。”

      方嘉钰眼珠转了转,忽然道:“我倒有个主意……”

      下午,方嘉钰便换上了一身体面又不失亲和的行头,带着观墨,出现在了望海县几位头面乡绅联合为他接风的宴席上。

      与在临水县时扮演的纯粹纨绔不同,这次他巧妙地拿捏着分寸。他依旧是那个出手阔绰、见识不凡的方家公子,言谈间却多了几分对地方事务的“关切”。

      他先是感叹望海县风景秀美,民风淳朴,随即话锋一转,便“忧心忡忡”地提起听闻海塘有险情,若不尽早修缮,恐酿成大祸,届时不仅百姓遭殃,只怕在座诸位家业田产亦难保全。

      “……诸位都是望海县的栋梁,深受乡民爱戴。”方嘉钰举杯,言辞恳切。

      “如今县尊大人体恤民情,有心修缮海塘,奈何县库拮据。俗话说,众人拾柴火焰高。若诸位能慷慨解囊,助官府一臂之力,既是造福乡梓,积德行善,亦是保全自身产业之举。方某虽初来乍到,也愿略尽绵力,捐银五百两,以为表率!”

      他这番话,既点明了利害,又戴了高帽,还给出了解决方案,最后自己率先垂范。软硬兼施,情理并茂。

      在座的乡绅富户们面面相觑。他们本想探探这位京城来的“师爷”和知县大人的底,没想到反被将了一军。

      不出钱,便是罔顾乡梓,得罪官府;出钱,又实在肉疼。

      最终,在方嘉钰笑吟吟的目光和“率先垂范”的压力下,几位家底最厚的乡绅不得不硬着头皮,纷纷表示愿意“略尽心意”,你一百我两百地认捐起来。虽离修缮所需仍有差距,却也解了燃眉之急。

      消息传回县衙,江砚白看着方嘉钰递过来的、写着认捐数额的单子,再听听孙满等人汇报乡绅们“踊跃捐输”的情形,沉默了片刻。

      他抬眸,看向正翘着二郎腿、得意地晃着脚尖的方嘉钰,缓缓道:“方师爷,手段了得。”

      方嘉钰扬起下巴,毫不谦虚:“那是自然!本公子出马,一个顶俩!江大人,这‘师爷’的俸禄,是不是该涨涨了?”

      江砚白没有接他的话茬,只是将单子仔细收好,提笔开始起草劝募文书和修缮章程,淡淡道:“待海塘修好,给你记首功。”

      方嘉钰哼了一声,心里却美滋滋的,凑过去看他写文书,偶尔指手画脚地点评两句格式或用词。

      窗外,天色渐暗,海风更劲。

      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在两人的默契配合下,已然点燃。

      虽前路依旧艰难,但这破旧县衙里的灯火,却因着这份并肩携手的温暖,驱散了深秋的寒意,显得格外明亮而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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