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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4、第 11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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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二十五日，清晨的光是冷的，带着点灰蒙蒙的质感，透过市局刑侦支队办公室那扇总也擦不干净的玻璃窗，吝啬地洒进来几缕，勉强驱散了些许连夜加班的滞重空气，却添不上半分节日该有的暖意。办公室里空了大半，难得的假期，能走的都走了，只剩下纸张翻动和键盘偶尔敲击的声响，比往日更显出一种突兀的寂静。
季梧秋的办公室门虚掩着。她没坐在那张堆满卷宗的办公桌后，而是靠在窗边，手里夹着一支燃了半截的烟，没怎么抽，只是任由那点猩红在指尖明明灭灭，青白色的烟雾细细一缕，升腾，然后被窗缝漏进来的冷风轻易扯散。她看着楼下街道上零星走过的、裹着厚外套的行人，有些手里提着扎了彩带的礼品袋，步履匆匆，脸上是节日里特有的、一种目的明确的愉悦。这种景象与她，与这间屋子，格格不入。圣诞节。这个概念在她生命里的大部分时间，都只是个无关紧要的日历符号，偶尔意味着商场打折，或者某些特定案件里受害者最后出现的地点背景。温情、团聚、礼物……这些词汇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事。
烟灰积了长长一截，终于不堪重负地断裂，无声跌落在窗台积着的薄尘上。季梧秋没什么表情地弹了弹手指，将剩下的烟蒂摁灭在旁边一个充当烟灰缸的废弃金属盒里，发出轻微的“嗤”声。她转身，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外面大办公室那个靠窗的、属于姜临月的位置。位置空着。这很正常，假期，姜临月没理由在这里。但不知怎么，那点空荡落进眼里，让这间本就过于安静的办公室，显得更加空旷，甚至有点……冷清得不适。
她走回办公桌后，重新拿起那份看了不止一遍的、关于高文婷和吴妙涵可能出境路线的分析报告。字母和数字在眼前跳动，却难以真正进入大脑。一种罕见的、并非源于案件压力的烦躁感，像细微的藤蔓，悄然缠绕上来。她想起昨天，更准确说是今天凌晨，她们从那个布满陷阱的港口仓库死里逃生后，在医院处理完伤口和毒气吸入的后遗症，天已经快亮了。她送姜临月回家，车停在那个她曾无数次暗中守候过的老旧小区门外。姜临月解开安全带，侧脸在路灯残余的光线下显得疲惫而苍白，但眼神依旧清明。
“回去好好休息。”季梧秋记得自己是这么说的，声音因为吸入刺激物还有些沙哑。
姜临月点了点头，推开车门，一只脚已经踏出去，却又停住，回过头来看她。楼道口感应灯的光晕昏黄，罩在她脸上，柔和了那些过于清晰的轮廓。“你也是。”她说，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声音很轻，几乎被冬夜的风吹散，“……圣诞快乐，季梧秋。”
然后她就下车了，身影很快消失在楼道阴影里。季梧秋在车里坐了很久，直到手指被寒意浸得有些僵硬，才发动车子离开。
圣诞快乐。
这个词从姜临月嘴里说出来，带着一种奇异的违和感，却又莫名地在记忆里扎下根，时不时冒出来，戳一下她此刻莫名空落的心绪。姜临月会怎么过这个圣诞节？和她母亲一起？还是像往常无数个日子一样，独自待在那个整洁到近乎没有人气的家里，看书，整理案件笔记，或者对着那个诡异的黑色方块继续她那些沉默的“沟通”？
季梧秋忽然觉得有点坐不住。她瞥了一眼桌上台历那个被红圈标注的日期——那是个案件关键时间点，与圣诞节无关——烦躁感更甚。她拉开抽屉，里面杂乱地塞着一些文件、备用弹匣、止痛药，还有……一个巴掌大的、深蓝色丝绒盒子。盒子有些旧了，边角磨损，是很多年前季梧桐还在时，某次逛街硬塞给她的，说“姐姐你也该有个像样的首饰盒”。她从来不用，只是留着。鬼使神差地，她把它拿了出来，打开。里面空空如也，只有衬底上积了一层看不见的灰尘。
她盯着空盒子看了几秒，猛地合上，扔回抽屉。动作有些大，撞到了旁边一摞文件夹，哗啦一声轻响。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了两下。
“进。”季梧秋头也没抬，语气是惯常的冷淡，迅速将刚才那点罕见的情绪波动掩藏起来。
门被推开，来人脚步很轻。季梧秋抬起眼。
是姜临月。
她穿着一件烟灰色的高领羊绒衫，外面罩着那件常穿的深色大衣，手里没拿文件袋，也没背那个装勘查工具的大包，只提着一个印着附近超市logo的、看起来颇有些分量的纸质购物袋。她站在门口，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样子，只是因爬楼而呼吸比平时略急，脸颊被外面的冷空气浸得有些微红。
“你怎么来了？”季梧秋问，声音里的诧异没完全压住。她以为姜临月会在家休息。
“局里静。”姜临月走进来，顺手带上门，隔绝了外面大办公室更显寂寥的空间。她的目光在季梧秋脸上停留了一瞬，掠过她眉宇间挥之不去的倦色和那丝未来得及彻底收敛的烦躁，没多问，径直走到那张专门用来堆放待分析物证、此刻却空空如也的长桌旁，将手里的购物袋放下。袋子发出沉闷的“咚”一声。
季梧秋看着她这一系列动作，没说话。
姜临月从袋子里先拿出一个保温壶，壶身是那种最普通的不锈钢材质，擦得很亮。接着，她又拿出两个叠在一起的、同样朴素的白色陶瓷碗，碗沿有一道淡淡的青边。最后，是一个用油纸包着、看不出形状的东西。
“我妈炖了汤，让我带些过来。”姜临月一边说着，一边拧开保温壶的盖子。顿时，一股浓郁醇厚、带着药材清香的温热气息弥漫开来，迅速驱散了办公室里原本的烟味和冷清。是鸡汤，加了党参黄芪一类滋补的东西，熬得火候十足，油花被仔细地撇掉了，汤色清亮。
她将汤小心地倒入两个碗里，热气氤氲而上，模糊了她低垂的眉眼。做完这些，她才抬眼看向还坐在办公桌后的季梧秋。“趁热喝。”语气是陈述式的，仿佛在说一份待检验的样本需要立即处理。
季梧秋没动，只是看着她。窗外的冷光落在姜临月身上，她站在那里，围着那条看起来就很柔软的灰色围巾，微微低着头摆弄碗勺，侧脸在热气的笼罩下显出一种近乎柔和的专注。这个画面和这个充斥着案件卷宗、冰冷器械和残余硝烟味的空间如此不协调，却又奇异地……熨帖。那股莫名缠绕的烦躁感，像被这热汤的蒸汽一熏，悄然消散了大半。
“伯母……身体还好？”季梧秋终于站起身，走过去，拉过另一张椅子，在长桌对面坐下。她没碰那碗汤，先问了这么一句。
“嗯。老毛病，按时吃药，没什么大碍。”姜临月将其中一碗推到她面前，勺子摆好，自己也端起了另一碗，却没有立刻喝，只是用勺子慢慢搅动着。“她听说我们前几天……又遇到了麻烦，念叨了几句。”她没具体说是什么麻烦，但彼此心知肚明。
季梧秋拿起勺子，舀起一勺汤，吹了吹，送入口中。温度正好，汤汁鲜美，药材的味道恰到好处地融入其中，不显苦涩，只余回甘。一股暖流顺着食道滑下，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连带着紧绷的神经都似乎松弛了几分。她没说什么赞美的话，只是又接连喝了几口，动作不慢，却也不算急切。
姜临月这才开始小口地喝自己那碗，喝得很安静，目光偶尔掠过季梧秋明显比上次见面时又消瘦了些的下颌线。
一时间，办公室里只剩下细微的餐具碰撞声和吞咽声。没有案件讨论，没有线索分析，只有一壶热汤，两个人，和一个平常得有些过分的冬日早晨。但这种平常，对于她们而言，却奢侈得近乎陌生。
汤喝到一半，姜临月放下勺子，伸手拿过那个油纸包，打开。里面是几块烤得金黄、点缀着芝麻和核桃碎的酥饼，形状不算太规整，一看就是自家手工做的，散发着黄油和烘烤面点特有的温暖甜香。
“也是我妈做的。”姜临月将油纸往季梧秋那边推了推，“不腻。”
季梧秋拿起一块，咬了一口。饼皮酥脆，内里软韧，甜度确实控制得极好，只有淡淡的麦芽糖和坚果的香气。她其实并不嗜甜，但此刻觉得这味道很不错。她慢慢地吃着，姜临月也拿起一小块，小口地咬着。
“你……”季梧秋咽下嘴里的食物，开口，声音比刚才温和了些许，“今天不用陪伯母？”
“下午过去。”姜临月回答，用纸巾擦了擦指尖并不存在的饼屑，“她约了老朋友聚会，嫌我在旁边太闷。”
这个理由很“姜临月”。季梧秋几不可察地弯了下唇角，很浅，几乎看不见。
“那你过来……”季梧秋顿了顿，目光落在那空了的保温壶和还剩小半碗的汤上，“就为了送这个？”
姜临月抬起眼，直视着她：“不然呢？”反问得理所当然，“你需要摄入营养，局里的食堂今天只提供最基础的工作餐，而你的冰箱，”她停顿了一下，语气平淡无波，“如果我没记错，上个月勘查你住处周围环境时，看到里面除了啤酒和过期罐头，什么都没有。”
季梧秋被噎了一下。那次是某个案件需要排查她住所附近的可疑人员，姜临月以技术支援的身份来过一次，确实瞥见过她那堪称“灾难”的冰箱内部。她没想到姜临月连这个都记得。
“我能照顾自己。”季梧秋闷声道，有点被戳破的窘迫，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某种细密的东西悄然包裹住的感觉，不讨厌。
“数据显示，你近三个月的体重下降了百分之四点七，咖啡因摄入超标，平均睡眠时间不足五小时。”姜临月报出一串数字，语气像在做尸检报告，“这不符合基本健康标准。而保持良好的生理状态，是维持有效侦查能力的基础。”
季梧秋：“……” 她发现，在姜临月用这种绝对理性的方式表达关心时，她根本无力反驳。
两人又安静地坐了一会儿，汤喝完了，酥饼也吃完了。姜临月开始收拾碗勺，动作利落。季梧秋看着她，忽然想起什么，站起身，走回办公桌，拉开那个刚才被她粗暴关上的抽屉，手指在那堆杂物里摸索了片刻，拿出了那个深蓝色的旧丝绒盒子。
她走回来，将盒子放在已经擦干净的桌面上，推到姜临月面前。
“什么？”姜临月停下擦拭桌面的动作，看了看盒子，又看向季梧秋，眼中露出一丝疑惑。
“不知道。”季梧秋回答得干脆，甚至有点生硬，“梧桐留下的，空盒子。放在我这里没用。”她顿了顿，视线偏向窗外，“……圣诞节，不是说该有礼物么。”
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别扭极了。她根本不懂送礼物这套，尤其是这种节日礼物。这个空盒子甚至不能算礼物，只是一件旧物，一件带着她不愿多提的过往的旧物。但此刻，她就是想把它给姜临月。没有什么理由，或者理由复杂到她懒得去厘清。
姜临月没说话，拿起那个盒子。丝绒表面有些凉，边角的磨损诉说着时光。她打开，看着里面空荡荡的衬底，看了好几秒。然后，她合上盒子，握在手心。
“谢谢。”她低声说，声音比平时更柔和一些。没有追问季梧桐，没有评价这个“礼物”的奇特，只是收下了。
季梧秋看着她握紧盒子的手，那手指修长，因为沾了水有些冰凉。她忽然觉得，这个空盒子，或许比任何装满华丽珠宝的盒子，都更适合姜临月。就像她们之间的关系，不需要太多言语和形式去填满，只是一个简单的存在，一个“给”与“收”的动作，便已足够。
姜临月将盒子小心地放进自己的大衣口袋，然后从随身的另一个小包里，拿出一个扁平的、用暗绿色再生纸简单包裹的东西，同样推到季梧秋面前。
“给你的。”她说，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耳根似乎有那么一点不易察觉的微红。
季梧秋挑了下眉，拆开包装纸。里面是一本厚厚的、硬皮封面的笔记本。封面是深沉的墨蓝色，没有任何花纹或字样，触感扎实。她翻开，内页是空白的，纸质很好，是那种适合书写、不易洇墨的款式。
“我看你习惯用纸笔记录侧写思路和案件关联。”姜临月解释道，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稳，“之前的笔记本快用完了，这个……纸质不错。”
确实不错。季梧秋摩挲着纸张的边角，她能看出这本子不便宜，也绝不是在街边随便买的。它很实用，完全符合她的需求，却又透着一股子姜临月式的、沉默的体贴。没有花哨的祝福卡片，没有多余的装饰，就像她带来的那壶汤和几块饼，实在，必要，且……恰到好处地落在心坎上。
“嗯。”季梧秋合上笔记本，将它拿在手里，指腹感受着封皮的纹理。她没有说谢谢，但姜临月从她放软的眼神和微微松弛的肩线，能看出她的满意。
礼物交换完毕，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但这次的沉默不再空旷，而是被鸡汤残留的暖香、笔记本纸张的味道、以及某种无形的、流动在两人之间的安稳气息所填充。
姜临月将保温壶和碗重新装回购物袋，站直身体。“我该走了。”
季梧秋也站起来。“我送你下去。”
“不用。”姜临月摇头，“你还有报告要看。”
季梧秋看了一眼桌上那份关于高文婷的分析报告，没再坚持。她送姜临月到办公室门口。
姜临月拉开门，外面的冷空气趁机涌入。她回过头，看了季梧秋一眼。
“汤壶我下次来取。”她说。
“好。”季梧秋点头。
姜临月转身要走，又停住，像是想起了什么，从口袋里拿出那个深蓝色丝绒盒子，握在手里，回头看着季梧秋，很认真地说：“盒子，我会用。”
季梧秋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这个空盒子，她会用来装东西。装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接受了这份“礼物”的实质，并且赋予了它用途。就像她们之间，季梧秋给出了一个带着过往痕迹的空缺，而姜临月平静地接过去，并承诺将其纳入自己未来的日常。
“嗯。”季梧秋的喉咙有些发紧，只发出了一个简单的音节。
姜临月这才真正转身，拎着那个已经轻了许多的购物袋，脚步平稳地走向楼梯口，身影很快消失在转角。
季梧秋关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站了一会儿。办公室里还残留着食物的香气，还有姜临月身上那种淡淡的、清冽的气息。她走到窗边，向下望去。过了一会儿，看到姜临月从楼里走出来，裹紧了大衣，穿过空荡的院子，走向街边。她没有立刻拦车，而是在路边站了片刻，抬起头，似乎看了一眼她办公室窗户的方向。距离太远，季梧秋看不清她的表情。
然后，姜临月拦下了一辆出租车，离开了。
季梧秋收回目光，走回办公桌前。她没有立刻坐下，而是拿起那本墨蓝色的新笔记本，翻开第一页。空白的纸页在冷光下显得无比洁净。她拿起笔，笔尖悬在纸上，停顿良久，最终什么也没写，只是轻轻合上。
她重新坐回椅子里，拿起那份关于高文婷的报告。窗外的光似乎明亮了一些，街道上依旧冷清，但那点萦绕不去的、属于节日的疏离感和内心的空落，不知何时已经彻底消散了。
汤很暖，饼很香，笔记本很称手。
而那个空盒子，找到了会用它的人。
这个圣诞节，似乎……也不算太坏。
季梧秋低下头，开始专注地阅读手中的文件，笔尖偶尔在旁边的废纸上划下几道思考的痕迹。办公室重归安静，却不再冷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