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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第 4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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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病房的白,是一种试图掩盖一切痕迹的、近乎残忍的纯净。消毒水的气味无孔不入,顽固地试图冲刷掉记忆里仓库那股混合着血腥、福尔马林和化学试剂的、令人作呕的复杂气息。季梧秋坐在病床边的硬塑椅子上,右肩缠着厚厚的绷带,固定着因骨裂而隐隐作痛的臂膀。麻药的效果正在消退,尖锐的痛感一阵阵袭来,但她似乎毫无所觉,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病床上那个闭目躺着的人身上。
姜临月脖颈上缠着雪白的纱布,衬得她脸色愈发苍白,几乎没有血色。她闭着眼,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浅淡的阴影,呼吸平稳悠长,像是睡着了。但季梧秋知道她没有。那过于平稳的呼吸频率,以及微微蹙起的眉心,都暴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从仓库到医院,一路的检查、清创、包扎,她都异常配合,甚至可以说是沉默得过分,几乎没说过一句话。那种沉默,不是她惯常的冷静,更像是一种将惊涛骇浪强行封锁在冰面之下的、极致的隐忍。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医疗仪器规律的滴答声,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白噪音。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光洁的地板上切割出明暗相间的条纹,缓慢地移动着。
季梧秋的目光描摹着姜临月安静的侧脸轮廓,从光洁的额头,到挺直的鼻梁,再到缺乏血色的、紧抿的嘴唇,最后落在那截包裹着纱布的、脆弱的脖颈上。那里,曾被她亲手用匕首割断布带,也曾被林墨死死勒住,留下濒死的印记。一种复杂的情绪在季梧秋胸腔里翻涌,混杂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对凶手的余怒,以及一种更深沉的、连她自己都尚未完全厘清的悸动与疼惜。
她想起在仓库里,姜临月握着滴血的手术刀,眼中那片破碎的冰海;想起她下意识挥开医护人员的手时,那受惊般的抗拒;更想起她最后,用那样生疏而僵硬的动作,拂开自己额前碎发时,指尖那微不可察的颤抖。
那不是平时的姜临月。那个姜临月,是可以用绝对理性解剖死亡,用冰冷专业构筑壁垒,在黑暗中给予她无声支撑却始终界限分明的存在。而仓库里的那个姜临月,那个会因恐惧而颤抖、因愤怒而出手、因靠近而退缩的姜临月,更像一个……活生生的、会受伤、会害怕、也需要依靠的“人”。
这个认知,像一颗投入心湖的巨石,在季梧秋一贯以理智和仇恨构筑的堤坝上,撞开了一道细微却深刻的裂痕。
似乎是感受到了她过于专注的视线,病床上,姜临月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依旧清澈,却不再是往日那种毫无波澜的平静。里面像是蒙上了一层薄雾,带着经历巨大冲击后的疲惫,以及一丝来不及完全掩藏的、深处的茫然。她的目光先是有些涣散地落在天花板上,然后缓缓移动,最终与季梧秋的视线撞个正着。
没有立刻移开。两人就那样静静地对视着。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伤药的清苦气息。
“……你还好吗?”最终,是姜临月先开了口,声音比之前稍微清晰了一些,但依旧带着喉咙受损后的沙哑,像粗糙的砂纸轻轻摩擦。
季梧秋的心因这声询问微微一动。她自己还带着伤,却先问别人。“骨裂,固定一下就好。”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目光落在姜临月的脖颈上,“你呢?喉咙还疼得厉害吗?”
姜临月下意识地抬手想碰触脖颈的纱布,动作到一半又顿住,缓缓放了回去。“还好。”她简单地回答,视线微微偏开,落在窗外明晃晃的阳光上,仿佛那刺眼的光线能驱散些什么。“医生说了,只是软组织损伤和声带轻微充血,休息几天就能恢复。”
又是一阵沉默。有些东西,似乎横亘在两人之间,不再是之前那种默契的、无需言说的平静,而是一种带着微妙张力、不知该如何触碰的隔阂。那隔阂,源于仓库里生死关头暴露出的、彼此都未曾预料到的脆弱与激烈。
“那把刀……”季梧秋犹豫了一下,还是提了起来,声音放得很轻,“你当时……”
她没问完,但姜临月明白她在问什么。问那把刺入林墨腿股的手术刀,问那个打破了绝对理性外壳的、狠厉决绝的动作。
姜临月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目光依旧看着窗外,下颌线微微绷紧。良久,她才低声回答,声音里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平静:“那是……最有效的制止方式。股动脉区域,大量失血能快速导致休克,失去行动能力。”
她在用专业的术语解释,试图将那个充满血腥和暴力的瞬间,重新拉回到她所熟悉的、可控的理性范畴。
季梧秋看着她紧绷的侧脸,没有戳破。她知道,对于姜临月而言,承认那一刻掺杂了愤怒、恐惧甚至……自我保护之外的攻击性,远比承受身体上的伤痛更加艰难。
“我知道。”季梧秋只是轻轻应了一声,语气里带着一种了然,却没有继续追问。她转移了话题,目光落在姜临月放在被子外、微微蜷缩的手上,“你的手,之前一直在抖。”
姜临月的手指下意识地蜷缩得更紧,指尖陷入掌心。她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只是沉默着。那细微的颤抖,是身体对极端应激状态的本能反应,也是内心剧烈动荡的外在表现,无法用理性完全控制。
季梧秋看着她细微的动作,心中那片因仇恨和过往而冰封的荒原,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松动。她抬起没有受伤的左手,动作有些迟缓地,伸向姜临月放在被子上的手。
她的动作很慢,带着明显的试探,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姜临月的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季梧秋缓缓伸过来的手上。她的眼神复杂地闪烁了一下,有迟疑,有一丝退缩,但最终,她没有移开自己的手。
季梧秋的指尖,终于轻轻触碰到了姜临月微凉的手背。那一瞬间,两人似乎都微微一颤。
季梧秋的指尖带着病房的微凉,而姜临月的手背,则残留着劫后余生的、细微的冷汗。两种温度接触,却仿佛产生了某种奇异的暖意。
季梧秋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只是让指尖那样轻轻地、带着安抚意味地,停留在姜临月的手背上。她没有看姜临月,目光落在两人接触的那一小片皮肤上,仿佛那是什么需要极度专注才能维持的平衡。
姜临月也没有动。她感受着手背上那一点微凉却坚定的触感,像暴风雨后终于触及的陆地,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实实在在的存在感。她一直紧绷的身体,似乎在这一刻,极其缓慢地、放松了一点点。一直萦绕在她眼底的那层薄雾,也似乎消散了些许,露出底下虽然疲惫却重新凝聚起些许清明的眸光。
病房里依旧安静,阳光在地板上缓慢移动。仪器的滴答声规律如常。
没有人说话。言语在此刻显得多余且苍白。
那只轻轻覆在手背上的手,那个没有移开的默许,以及空气中无声流淌的、复杂难言却彼此心照的理解与支撑,已经胜过千言万语。
伤还在痛,阴影尚未完全散去,前路依旧未知。
但至少在这一刻,在这间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冰冷的白色病房里,她们不再是独自面对内心风暴的孤岛。那一点指尖相触的温度,微弱,却仿佛蕴含着穿透一切黑暗与寒冷的力量。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