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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问刀 ...

  •   淮城早春雨多,和着阴天的白光斜斜袅袅地下,给这座峥嵘巍丽的都城披上一层白纱似的薄雾,柔化了它层叠翼然翘起的檐角,使它面容隐于雨中,逐渐朦胧,静谧,看不清繁华的脉络。
      永平街坊市不分,店馆林立,路上行人执着各色花伞游逛,稀稀疏疏,像流水上悠然浮动的花一般移动.
      花伞中混入一把伞架稍大,描了一片青柳的青伞,极快地穿梭在人群中。
      街上有名的百花阁以精巧味美的糕点,吸引许多顾客来买。店门口招客的伙计眼尖,远远瞧见青伞的主人,便喊了一声
      “柳公子”
      随即拿一个食盒,腿脚飞快地跑到执青伞的人那里
      伞下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一身白纹锦缎,腰上挂了一枚羊脂白玉佩,正经贵公子装扮。偏生穿在柳谒身上就变了味。
      柳家公子生得好相貌,潋滟的桃花眼垂眸看人时,像是含情般,天生的浪荡公子纨绔样。
      伙计熟练地递上食盒,绿豆糕的清香隐隐透出木盒。
      柳谒接了,顺手放了些碎银在伙计手心上。
      柳家高门权贵,百花阁每日供给柳家的糕点中没有绿豆糕,只因柳小公子不爱食,偏偏柳谒每五六天一次来百花阁,亲自要一盒绿豆糕,往东街去送。
      小伙计见柳谒没有贵公子架子,大着胆子好奇道,
      “柳公子,您每次都拿这绿豆糕往东街去,如此劳心费力,莫不是城东街巷藏了位倾城美人,能得你欢心。”
      柳谒一笑,桃花眼勾起风情,如若有美人怕也不及公子貌美,他弯腰故作神秘地说
      “你想知道?”
      因着手臂上挂着食盒,柳谒只把扇柄略微一歪,风流不羁地笑道,
      “城西春院花楼,多的是温香软玉。”
      “至于城东嘛……”他两指清瘦冷白,一转扇柄,
      “只有个冷面心硬的小公子,哪有什么芙蓉牡丹?”
      “啊?”伙计不禁疑道,却见柳公子脚步轻盈,早已行至街东口了。
      柳谒转右时,一辆马车直直朝他驶来,他往侧边一退,一手护着纸伞,一手护着食盒,反而把纸扇丢了,也险些撞倒人。
      那人捡起纸扇,递给柳谒。
      柳谒伸手接了,低头道了声谢,定睛一看原来是个穿布衣的书生。街东口有间闻名远近的责晏书局,近几月来,淮城不知怎么冒出了一群书生,皆是粗布的穷书生,却在书局前排起长龙,而任将军回京权贵家马车频过,又行车不避让,横冲直撞,少不了几次事故。
      那书生见他一身锦衣,应也不应一声,挤进人群,争着排进书局。
      柳谒略皱一下眉,从一串马车边走过。
      他一径过了永平街,转到了长兴街.路过恢宏的侯府时,脚步却不停绕到后院,在一处窄门前停下。
      那门恰巧开了,探出了一个梳花头的婢女,她看见柳谒,未语先笑,
      “敛青公子,你又不爱走府门了。”
      柳谒向她点头问好“画角姐姐。”
      画角挎着个篮子,手上拿了把花伞,瞧见柳谒撑着的那把伞,笑道
      “前几日未多雨时,候爷画了一上午的伞,才晾好,我去收时却不见了,原来是敛青公子拿了。”
      柳谒转了一下青伞,说道,
      “段云巫好生没趣,日日闷在家中也不出去,哪里用的了这伞。”
      画角听着柳谒说自家候爷也不恼,只关心说,“不坐车来,湿了衣肩怕是会得风寒,上次的药可饮尽,我再去拿几包?。”
      “任将军回京,宣阳街车马拥堵,坐车怕是三更也到不了,画角姐姐,你上次送了十几包药来,我哪吃得完,我先去找段云巫了。”柳谒一跨门槛,脚步飞快,像是怕画角给他拿药,逃进府里了。
      诶?我不是才送了一包吗?画角要问,却见柳谒走得飞快,不见踪影。
      过了暖阁,柳谒走到后园,果真见亭子里端坐个人。
      段云巫也是一身云纹白锦,却端正雅贵。如果柳谒是站没站相,坐没坐相,把衣服穿出了风流味,一看便是混迹花楼的公子哥,段云巫仪容便是一丝不苟,端正得即刻去上朝也挑不出差错。
      柳谒把食盒放在石桌上,光明正大在段云巫眼皮底下收好他的伞,在他对面坐下了。
      “段云巫,方才路过书局,看见许多书生,今年科举在即,我素来不是安分的,怕是有些事端,你避着些。”柳谒随手抽了一本素日爱看的。对面人不语,柳谒执扇过去,才要轻叩小侯爷的额头,责问为什么不好好听自己说话。

      纸扇未落下,便被段云巫伸手一挡,拨开了。

      “知道。”就两个字,简洁得一如既往。

      得了回答,柳谒才算罢,翻了半页,又抬头:“段云巫,还有一事,任将军回京,庆功宴你别去了,请病假歇息吧。”

      柳谒没说真缘由,段云巫却是知道的。梁朝自金陵一役,败秦南渡,居淮城为京。先帝在时,三十年未越淮河一线,年年岁贡秦朝;直到今年新帝即位,大有提拔主战派之意。
      只是保守派根基深厚,盘踞大权,轻易动不得。于日前,任将军领将士秋战一战打退了秦兵,甚至追到兆城,此捷报一到,梁朝上下振奋。新帝怕是不会放过这借势之机,打压保守派。柳谒让段云巫避宴,是担心段云巫被权争漩涡所波及。

      段云巫却沉默不语。柳谒皱眉,不悦道:“段云巫?”

      “嗯。”段云巫忽而抬眼看了一眼柳谒,逆着光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绪。随即他敛眸看回兵书,段云巫生得清冷,如霜雪般,声音也清凌。

      “嗯。”段云巫专注看书,不欲多话。

      柳谒松了口气,见段云巫今天格外少话,他沉下心来看游记。

      春城的雨时下时停,有时微风斜吹入亭,零星洒到石桌上。

      柳谒抬手移了几本书,继续翻书,却见一个信封夹在书中。他知道段云巫有时会将信件夹在书中,先前一同温书时,柳谒就翻到过有其他姑娘送的情书,夹在旧字帖里。

      没想到这么大了,段云巫还有这个习惯。柳谒正好借此打趣今天格外冷漠的小侯爷:“段云巫,你又…”

      柳谒止住了声。
      他食指和拇指一捻。
      纸张粗糙,全然不像侯府用的雪宣,倒像军中常用的信封。

      段云巫抬头看他。

      “我是说,近来家中无事,小淮河堤岸尽是王公贵女游春,热闹非凡,你怎么不出门?”“不喜。”段云巫收回目光,落到书上。

      “一次也不曾出门?”柳谒声音略带疑问。

      “嗯。”他声音略低。

      柳谒把书立起来:“哦?那…”

      “公子!”远处假山后转出个小厮,走向亭中,先朝柳谒喊道,又熟稔地向段云巫行礼。

      “高厥,有何事?”
      “回公子,四处寻不到你,我便来侯府寻你,红影姑娘邀公子一聚。”高厥答道。

      红影姑娘是名动京城的花魁,自三年前柳谒在送花大会上将她捧为魁首后,满京城无人不知,问花楼那“粉面蔷薇”红影姑娘,是柳小公子的红颜知己。

      柳谒站起身,抬手开扇,用扇面轻抬段云巫的下颌,笑着看他那双冷冽的眼睛。

      挑逗道:“既是美人邀风月,不陪你这闷葫芦了,改日再聚。”

      他左手却悄无声息地拈着信纸,笼入袖中。

      “走吧。”话音一落,利落的锦白衣袖掠过亭沿,干干净净、利落地走了。

      待段云巫抬头去看,仅瞥见一点影子,随后便彻底不见。

      亭中春风恼人依旧,阵阵风动,微微吹起段云巫桌前那一页被揉皱了边角的纸页。

      亭中人却望着对面的书,沉默半晌,打开食盒,端起一块通透细腻的绿豆糕,缓慢地咬了一角。

      车轮辘辘转在青石板上。

      愈往回走,愈靠近任将军府,来往车马愈多,俱是权贵之家的仪仗。

      “吁——”高厥停了车,前面有驾马车与柳谒的车对上了,左右皆容不得避让,对方还未退让。

      “谁家的不长眼!挡道!”对面驾车的人先高声骂道。

      高厥来了气:“谁堵谁道?是你非要走这边,挡了我们的道!”

      柳谒揭起一角车帘,见对面是朝中党羽之一、工部侍郎方密的车马。

      “高厥,让方大人先过吧!”方密是保守派人物,时任工部侍郎。对面的人也揭起车帘看来。

      方密看见柳谒,那张布满皱纹的脸本是森然紧绷着,见了柳谒,皱纹却渐渐绽开,微微颔首:“柳谒小公子,烦你让路了。”

      “自然该方大人先过。”柳谒应着。

      高厥把车往侧边停好。

      方家马车过后,身后还有一串权贵马车接踵而来。

      入夜,天色漆黑,车前灯笼暗红的光映照着路面,仅透出一片暗红的微光。

      柳谒在昏暗的车中,指上捻着那封信纸角拓的字,面无表情冷眼看帘缝中印的家徽的车壁流水般行过。
      待避让完几队车马,才往前驶.
      城西果真像柳谒向小伙计所言,遍花春院花楼,各色彩灯锦锻装饰门楼。
      问花楼是街中规模最大的春楼。
      百花阁老鸨着红衣,头上簪了朵红牡丹,容颜却还是徐娘半老的姿色,年轻时也是艳美的花魁。
      她瞧见柳谒,先是勾了个妩媚的笑,款款地走到柳谒面前“柳公子,可巧不是,满京城就你最会识花,今日选花大会,谁能让你折朵心仪的花.”
      柳谒心情不好,不理桃夭,蹙着眉。
      “红影呢.”
      桃夭见他不接话,也识趣顺着说。
      “红影姑娘自是侯着柳爷来的。”
      柳谒跨步进了问花楼,楼里雕梁画柱,一个花楼竟也建得如此宏大。
      长楼中花台上,正有姑娘表演,果然在选花魁。
      在台上的姑娘穿一身素衣,眉眼含愁,生得极为清丽,倒没有风尘之意。
      她蹙着眉,弹着琵琶。
      这种姑娘倒是比浓妆艳抹的妓女得浪□□子的青,楼中叫号声响,一个接一个加价。
      楼里规矩,谁得价最高谁便是花魁,自然也归叫价人所有。
      琵琶声涩不算好听,幽幽楚楚,叫人听着生悲。
      柳谒听着乐声走上楼,到半途时,远远地望向台中的那抹清影。
      他叹口气,朝桃夭道“取灯吧。”
      那姑娘弹的是一曲《黍离》。
      楼里规矩,取灯便是以最高价定了花魁.
      柳谒财大气粗,素日怜香惜玉,桃夭笑得合不拢嘴,叫婢女取下楼中悬挂的大琉璃灯.
      “柳府柳谒公子取灯了”
      一声扬出,叫价的人都一阵啼嘘。
      柳谒一句话便挥洒上千银要,却也不心疼,走进红影所在房间。
      推开门,红影着素衣侍在窗前窥着楼下。
      “待明日,公子掷千金博美人便要传遍京城了。”
      柳谒闭紧门,才走到小桌坐下,红影走到琴桌旁,纤纤素手拔起琴音。
      她声音合在琴声中,若不细听便听不清了。

      “公子,两日前任将军回京,我派人察看将军府访人情况,却在夜中见段侯爷去见任将军。”
      琴音铮铮,逐渐激烈。

      柳谒把那封信掷到桌上:“今日我翻他书看,见此信封,便猜七八不离十,你再一说,果真如此。这信封边角拓了个任字,是军中行书常用信封。”

      “铛”琴声有金石相击,撞出弦断之响,她声音融入此中:“新帝欲从保守派夺权,手中无势,不便动手,便想……。”

      “便想让他做刀。”柳谒皱着眉接话:“杨家势重且为中立,却不好拿捏,士林中人虽易拿捏却位轻势小,唯独段云巫,即为贵族,又无实权,柄轻锋利,是把好刀。”说到最后,他咬着牙加重语气。

      琴音缓和,潺潺如流水。

      “公子,段侯爷怕有难言之隐。”红影知晓他们关系好,兄弟情深。

      “什么苦衷都得他亲口和我说,他不说,我不理。”
      柳谒撕了信封,引着烛台上的火。

      火缠上黄纸,卷烧着。

      “他这一站队主战派,柳家便不能保他了。”信纸烧灰,被窗缝渗地微风吹散落地。
      柳家是中立派,不掺和党争,况有太后在,更应避开新帝。段云巫既选择作新帝的刀,此后,灾祸凶难,只能由段云巫一人扛了。

      琴音渐低,两人谈话声音也停了。

      柳谒和衣睡在床旁一张小榻上。

      烛光尽熄,月光半透纱窗,照得房中微亮。柳谒闭着眼,走马灯似的“看”着一个个自帘缝露出的家徽。
      段云巫要当刀,他要杀的第一个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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