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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立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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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清聿的长衫下摆湿了个透,挽起的裤脚早在一次次和鱼的追逐中滑落,后来也就索性不管了,未免再把鞋子打湿,他一手撩着长衫,一手提拧着鞋,光脚踩在山间的泥土路上,这模样看上去同贪玩的十几岁少年直到天快黑才依依不舍的回家没什么区别。
他抬头看了看头顶的天,好在快要立夏,白天的时间被逐渐拉长,这会儿的傍晚时分,天边都还悬着半颗没落完的太阳。
阿原背上的鱼篓里有好几条鱼,虽算不上什么大鱼,但熬一锅鱼汤已是绰绰有余。
白清聿心满意足地朝着天空伸长手臂长舒一口气,冬山走在他的身后,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也随之变得柔软,在白清聿转头冲他微微一笑时,那份柔软瞬间缀满了霞光。
他小跑两步上前,将心底的好奇问出:“先生,你好像很喜欢下河捞鱼。”
这下却是轮到白清聿有些不好意思,他承认在某个时刻自己忘记了先生的身份,一股脑跳进河里,只为了拥抱小时候的自己。
或许是今日的晚霞太过绚烂,脚下的土地坚实但不膈脚,回家的路程满是丰收的喜悦,他破天荒的同冬山讲起自己的幼年:“好像是五岁的时候吧,也是临着夏天,那个时候经常有很多小伙伴在城外的一条小河里捞鱼,于是我逃了先生的课跑去小河边,只可惜鞋还没脱,就被我爹逮回了家。”
冬山微微瞪大眼睛,只听白清聿继续说:“然后我就被罚跪在祠堂反省认错,不能吃晚饭,还挨了我爹好几鞭子。”
“鞭子?”冬山的声音不自觉上扬,他只见过那种粗长的鞭子打在牲口身上,是为了让它们跑快点,拉磨拉快一点,即便是阿原爱玩闹的性子,也只是被他娘拿着藤条从村口跑到村尾,他无法想象鞭子打在五岁的白清聿身上是什么样子。
可白清聿只是耸耸肩,一幅不以为意的模样,语气轻快地说:“是啊,我小时候没少挨我爹的鞭子打。”
贪玩会被打,课业做不好会被打,礼数不到位会被打,算错账也会被打。
“很痛吧……”
很痛,可是白清聿不被允许哭喊出声,他只能咬紧嘴,眼泪包在眼眶里,分神地去数究竟坠了多少颗泪珠到地上。
“那次挨了二十鞭,然后我就再也没敢下河抓鱼了。”白清聿还记得那个时候天愈来愈热,伤口也逐日又疼又痒,他每晚要趴着才能入睡,白天最是遭罪,尤其是身上的衣服贴着伤口时,好几次忍不住去挠,结果又是挠了几条血引子出来。
这下换冬山不说话了,他有点懊恼自己那颗好奇心,结果挖了白清聿的伤疤出来。可许是过了太久,又或许是经历过太多,白清聿抬手揉揉冬山的头发反倒安慰起他来:“没事,我现在好好的呢,今天不也抓到鱼了。”
他说着指指前面阿原的鱼篓,颇为得意:“看来我的抓鱼技术也不错。”
想起他和阿原有几遭差点摔进河里的滑稽模样,还有他捞起鱼朝岸边炫耀的明媚笑容,冬山的阴霾似乎随之散了一些,至少此刻的白清聿真的是快乐的。
不过他很快又有点闷闷不乐,嘀咕道:“要不是一只手不好使,我也可以和先生一起抓很多鱼的。”
“行啊,”白清聿大笑着圈在他的脖颈间,“等你手好了我们再去,反正夏天马上就来了。”
冬山扬起脸看他,鼻间若有似无地萦绕湿漉漉的青草香,那和烈日下蒸发的水汽是一个味道。这同白清聿曾在学堂上讲的飞蛾扑火的故事不一样,他觉得,至少自己眼中的这只蝴蝶没有义无反顾地燃成灰烬,反而浴火之后变得更加鲜明。
如同此刻架在院里的小火堆上燃起的火焰一般,噼里啪啦地跳动着,生机勃勃。
“好香啊。”知意深吸一口气,鱼汤的香味便争先恐后地往她鼻子里钻,肚子也很合时宜地叫了一声。
“先生,这汤好了吗,我也饿了。”阿原追着开口,两只手跃跃欲试地想去揭开锅盖,在得到白清聿的允许之后,一锅奶白色的鱼汤顿时激起一阵饥饿交响乐。
“诶,等等。”白清聿拦住他们朝锅里撒了一把葱花,点缀上的颗颗绿也瞬间迸发出一股清香,这下就连冬山都要忍不住了。
“好了好了。”他边说着边给三个孩子将鱼和汤一并盛进碗里,还不忘多盛一碗给赵海,却被冬山抢到:“先生,我给村长送去吧。”
他吹了吹自己碗里的鱼汤,大口喝了好几口之后,端起碗便朝村长屋里跑去,不消一会儿就折返回来,只见自己的碗不知何时又被盛满了。
白清聿也意外地喝了两碗汤,河里现捞的鱼确实比集市上买的鲜,这炖鱼汤的本领还是他同家里的厨娘学的,很久不用,没想到还没忘,做出来的鱼汤还算过得去。
至少三个孩子是吃得心满意足,知意的脸颊也吃得爬了两团红晕上去,她咂咂嘴,眼睛亮晶晶地说和爹爹做的鱼汤一样好吃。
“下次我们捞大点的鱼回来怎么样?”阿原兴致勃勃,说等天热起来,下河捞鱼还凉快咧。
知意附和道:“好啊,我们分两队,看谁抓的鱼大。”
“肯定是我和先生抓的鱼大。”
冬山闻言却不乐意,“下次我和先生一起。”
“我要和先生一起!我们今天抓鱼配合得很好。”
“不带你。”
“就去!”
两人拌嘴的声音和着火光和残留的鱼汤香味飘在院里,白清聿再一次仰头笑了起来,目光不小心触到深蓝夜空上悄然出现的星星点点,一颗连着一颗,比往日密集得多,他指向那处让他们看,嘴里喃喃道:“夏天真的快来了。”
……
……
《飞鸟》结束演出后不久,江南也在立夏之初迎来了梅雨季。
冬山下学后从绸缎庄那里取了新做的衣服,却也没急着回家,反倒是沿着乌村的小河漫无目的地游走,每一寸目光都尽可能地将这一派江南绿意收尽眼底。
他向村长请了辞,就在那个同阮寻丰喝酒畅聊的夜晚之后。
说是喝酒,其实也只是阮寻丰单方面地一杯接一杯,冬山尝试过抿一小口,只不过那酒精的味道太辛辣刺鼻,他实在喝不惯,那一小口都让他红着脸咳了半晌。
阮寻丰笑他不懂品尝佳酿,说他的那位故友可会品酒,品的还是上等的葡萄酒。
这倒稀奇,白清聿在隐河村滴酒未沾过,冬山想象不出他喝酒的模样,是否也会像阮寻丰这般不知疲倦地灌,还是同他喝水那般,嘴唇贴着杯边,小口小口地喝。
“就那玻璃做的高脚杯,”阮寻丰抬手在空中比划着,上半是大开口的碗状,下半是细长的杯身,“他就捏着那杯身摇那杯子,鲜红色的酒在杯里晃了好几圈他才抿上一口。”
冬山勾了勾嘴角,那模样倒同他记忆里的白清聿大差不差,始终如一只优雅的白色蝴蝶。
“还有呢?”那口酒可能还是让人有些微醺,冬山盯着火光的视线变得迷离起来,摇曳之中仿佛能清晰看见白清聿的笑脸。
阮寻丰闷下一口酒,“你别瞧着他平时看上去好像柔柔弱弱的书生样,其实骨子里可叛逆。年轻的时候一意孤行要去当教书先生,和家里硬生生断了好几年的联系。”
“为何?”
“嗯……”话语停顿半晌,阮寻丰似是沉在回忆里。同样的问题他也曾问过,那时刚毕业的白清聿肆意、张扬,不知天高地厚地说“我要让更多的人飞出去,我想让更多的人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
那天真却狂妄的模样每每回想起,阮寻丰仍旧会感慨万千。
白清聿自己也早已是一只飞得很远很高的飞鸟。
可冬山却将自己困在了江南。
那晚送别阮寻丰回到家,他在这个白清聿曾住过的小屋里沉默良久,窗外月光变换,直到褪去;天色慢慢变得幽蓝,直到晨光洒进。
江南的天亮得早了,春天也要走到头了。
冬山拉开抽屉,信件满满当当地挤在一起,他甚至不能两只手一起将它们全部捞出,沉甸甸的,或许和想念的重量是一样的。
十年,不仔细去算都不会觉得原来真的过了很久很久,久到可以物是人非。
他头一次在清晨研墨提笔,依旧漂亮的小楷,依旧熟悉的开头。
先生,展信佳:机缘巧合见到您的故友,《飞鸟》这出戏我也很喜欢。我想,或许是上苍在点醒我,江南不止乌村。我曾幸运地得以从北向南,不敢说带着你太多的期许,但,我打算做一只奔赴盛夏的飞鸟。
落款,停笔,冬山长伸一个懒腰,环视整间屋子,要带走的东西不算多,最珍贵的无非便是这些信,还有藏于枕下多年的玉佩,以及留有白清聿字迹的一本书。
那一瞬,他好似能感受到那时白清聿收拾行囊离开乌村去往隐河村的心情,果真是不需要大包小包的,想带走的,只有最珍视的。
屋后,沿着阶梯放的绿植各个青翠欲滴,冬山打算全搬去学堂里,就并排在窗边,替他,也替白清聿,守候无数只可能的飞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