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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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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的四月,是被杨絮、沙尘和一种无形的焦躁搅拌在一起的混合物。它不像江南的春天那样湿润缠绵,而是一种干巴巴的、催促着你快点做点什么、却又不知该做什么的季节。这种焦躁,像微小的静电,附着在每一寸空气里,尤其是夜晚。
金胜昔站在后台,隔着一层厚厚的绒布幕,能听到前面观众席传来的、被压抑过的嗡嗡声。那声音像一群被困在玻璃罐里的蜜蜂,预示着甜蜜,也预示着可能的骚乱。他是那个即将打开罐子的人。
“胜昔,还有五分钟。”执行导演探进头,声音刻意放得平稳,但眼神里的紧张藏不住。这场不是普通的商演,是某一线卫视的脱口秀专场录制,录播,但现场坐满了观众和媒体。成败,关乎他能否从“当红”真正跻身“主流”。
金胜昔没回头,只是从幕布的缝隙里看着台下那片模糊的光海。他穿着那件印着“Fake it until you make it”的旧T恤,外面套着演出用的西装外套,手揣在兜里,指尖冰凉。他自己就像一株缺乏日照的植物,被强行移植到了这聚光灯下的温室,修长,苍白,带着一种被透支了的、慵懒的韧劲。那头自己胡乱修剪的黑发,在后台惨白的灯光下,参差得更有风格了,像某种被风吹乱的、绝望的野草。
他的单眼皮习惯性地微眯着,评估着眼前这片“能否入段子”的景象。脑海里却一片空白。不,不是空白,是喧嚣的反面,是各种念头高速旋转后形成的、令人窒息的寂静涡旋。
灵感源于一个用宏大叙事掩盖家庭失败的父亲。那个男人,能用从《参考消息》上看来的国际形势,巧妙地绕开自己酒醉后的失态和餐桌上的沉默。金胜昔从小就学会了,解构,不停地解构,把一切庄严的、权威的、看似不可侵犯的东西,都用语言的螺丝刀拆解成可笑的零件,他就能获得片刻的安全感。笑声是他的防弹衣,也是他的攻击矛。
但今晚,这套方法论失灵了。防弹衣变成了枷锁。
“各位观众,让我们用最热烈的掌声,欢迎——金、胜、昔!”主持人的声音透过音响,带着职业性的亢奋,穿透幕布,砸进他的耳膜。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像是吸进了玻璃渣,从喉咙一路割到肺叶。他走上台,灯光瞬间将他吞没,台下是黑压压的人头和反射着灯光的、期待的眼睛。他拿起麦克风,很轻,但他感觉重若千钧。
开场很顺,几个关于北京交通、关于内卷的段子,引发了预期的笑声和掌声。他的身体在自动执行程序,嘴巴一张一合,表情丰富,甚至还能即兴互动两句。但他的灵魂,好像悬浮在演播厅的天花板上,冷漠地俯视着这个叫“金胜昔”的躯壳在表演。
然后,他讲到了那个段子。那个关于他父亲的、标志性的段子。是他成名的基石,也是他每次演出的高潮。他用一种戏谑的、甚至有点刻薄的语气,描述父亲如何用一套自创的、漏洞百出的“人生哲学”来教育他,而核心永远是“你要争气,别像我”。
“……我爸常说,‘儿子,你看那太阳,每天东升西落,从不懈怠,这叫敬业!’我当时就想,这太阳下班还挺准时,跟社畜似的,也没见它拿个全勤奖啊……”
台下爆发出哄堂大笑。这反应在他的预料之中。但就在这一片笑声的浪潮顶端,他看到了父亲的脸。不是记忆中那个模糊的、带着酒气的脸,而是前几天,母亲偷偷发来的照片上,那个鬓角已经全白,眼神里带着他看不懂的、类似怯懦和讨好情绪的脸。
父亲老了。那个他用来解构了无数遍的“权威”,原来早已风干,脆弱得像一张旧报纸。
笑声是绝望最后的体面。这是他深信不疑的信条。
可此刻,他忽然想问,那制造了这绝望的人,他的绝望,又该用什么来装点?
他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
下一个词是什么?排练了千百遍的台词,像退潮一样从他脑海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张着嘴,试图发出声音,但话筒里只传来急促的、带着嘶嘶杂音的喘息声。像一条离水的鱼。
台下的笑声渐渐平息,变成了疑惑的窃窃私语。灯光打在他脸上,他觉得皮肤快要被烫伤了。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
他努力地想,用力地想,试图从那个荒诞的笑脸笔记本里,从它包里那个“人类迷惑行为实录”里,找到一个可以救场的句子。但没有。只有一片虚无的、令人恐慌的白噪音。他害怕安静,此刻,这安静正从他自己体内蔓延出来,要吞噬掉他,吞噬掉这整个喧闹的场。
“我……”他又尝试了一次,声音破碎,干涩。
执行导演在台侧疯狂地打着手势,脸色煞白。
金胜昔看着台下那些从期待变成困惑,又从困惑变成某种微妙审视的目光,他猛地放下麦克风,甚至没顾得上鞠躬,几乎是踉跄着,冲下了台。
身后,是死寂,然后是更大的、无法控制的骚动。
他把自己反锁在休息室里,外面的敲门声、呼喊声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他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用手死死地捂住耳朵。手机在口袋里疯狂震动,屏幕亮起又熄灭,熄灭又亮起,全是未接来电和爆炸般涌入的微信消息。他不用看也知道,“金胜昔崩溃”很快就会爬上热搜,成为人们茶余饭后新的谈资,新的“人类迷惑行为”。
他需要消失。立刻,马上。
不是被团队公关,不是去看心理医生,那些都是后续的、程式化的步骤。他现在需要的,是彻底地、干净地、从这片令人窒息的光亮和喧嚣中蒸发。
他从背包的夹层里翻出一个几乎没怎么用过的备用手机,没有SIM卡,只有预付费的流量包。他开机,点开一个网约车APP,用临时注册的匿名账号,颤抖着手指,输入目的地——随机。
他选择了长途拼车(独享),勾选了“接受系统推荐长途路线”。他不需要知道去哪,他只需要离开。现在,立刻。
系统几乎是瞬间就派了单。一辆白色的、普通的网约车,车牌号京N****,司机方师傅。起点:演播大楼后门。终点:系统生成的,一个他听都没听过的,西北方向的城市名字。
他扯下演出用的西装外套,胡乱塞进背包,只穿着那件灰蓝色的、质感柔软、手肘处已磨出轻微毛球的圆领针织衫。像个幽灵,他从后台的消防通道溜了出去,融入了北京后半夜沉沉的、带着凉意的黑暗里。
方知有把车停在指定地点时,是凌晨三点半。
城市在这个时刻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宁静。白天的喧嚣沉淀下去,只剩下路灯昏黄的光晕,像一颗颗凝固的、温柔的琥珀,试图包裹住这庞大的睡眠体。偶尔有晚归的车辆驶过,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变得清晰而孤独。
他开的是一辆普通的白色电动车,车内收拾得很干净,没有多余的装饰,只有一股淡淡的、像是雪松又像是旧书的味道。他穿着一件米白色的棉麻衬衫,洗得微微发透,在车内阅读灯的光线下,能隐约看到肩胛骨清晰的形状。头发柔软,带着天然的微卷,看起来确实是一副需要打理,却又奇异地符合他气质的样子。
他身上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钝感与安静,像一棵生长缓慢的树,不为外界风雨所动,只遵循自己内部的生长节奏。
手机屏幕上,显示着刚刚接到的订单信息。长途,独享,去一个很远的地方。报酬可观。但他接单,并非完全为了钱。
三个小时前,他刚和母亲通过电话。电话那头的女声,带着小城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关切与焦虑。
“知有,报名表我给你寄过去了,你收到就赶紧填了。复习资料也买了,过两天就到。你抓紧时间回来,就一个星期了,临阵磨枪,不快也光……”
他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左手手腕上那串仅由三颗木珠组成的手串。珠子表面光滑温润,是祖母离家时塞给他的。“不多,就三颗,代表‘够了’。”祖母当时这么说。
够了?什么够了?妥协够了?还是对理想生活的期待够了?
哲学系毕业三年,他没能像家人期望的那样“学而优则仕”,也没能在学术的道路上走下去。他在出版社打过杂,在文化公司写过软文,最后,在现实的屡次碰壁后,他成了一名全职网约车司机。
这既是谋生,也是一种消极的抵抗与积极的寻找。他告诉自己,这是在践行一种现象学——“回到事物本身”。在无尽的道路上,通过与真实的人的短暂交汇,去触摸存在的质感。这是一种游牧式的田野调查,试图在真实的人间烟火里,为书本上那些关于存在、意义、自由的宏大理论,找到一个个具体而微的注脚。
但母亲不理解。在她看来,这是不务正业,是浪费光阴,是读了太多书把脑子读坏了。最后的通牒已经下达:一周内回家,备考公务员。否则,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儿子”。
那通电话的最后,他是怎么回答的?好像是说:“妈,我知道了。我……处理完这边的事,就回来。”
“最后一单。”方知有看着手机屏幕上那个不断接近的乘客定位点,轻声自语。无论这单去往何方,他都打算把它当作一个缓冲,一次与自己珍视的、摇摇欲坠的“自由”所做的、最后的告别。
乘客的定位点停在了后门。一个身影从阴影里快步走出,拉开车门,坐了进来。
“尾号?”方知有按照流程问道,声音平静,带着夜色的微凉。
“7381。”对方的声音有些沙哑,刻意压得很低,带着一种急于逃离什么的仓促。
方知有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后排的乘客身形修长,蜷缩在灰蓝色的针织衫里,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苍白,像很久没见过阳光。他低着头,黑发参差,整个人散发出一种“生人勿近”的疲惫与警觉。
方知有认出了他。金胜昔。那个当红的脱口秀演员。几个小时前,他还在车载广播的娱乐新闻里,听到关于他今晚专场录制的预告。此刻,这位本该在聚光灯下接受掌声的明星,却像个逃犯一样,在凌晨三点半,用匿名账号打了一辆不知道开往何方的网约车。
哲学专业的训练让方知有习惯于观察和思辨,而非轻易下判断。他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只是平静地确认:“您好,金……先生?”他用了这个模糊的称呼。
后排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金胜昔抬起头,从后视镜里对上方知有的目光。他的单眼皮眯着,带着审视和防御,像一只受惊后强装镇定的猫。“你认错人了。”声音干巴巴的,没有任何说服力。
方知有不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熟练地挂挡,打转向灯,白色的车子悄无声息地滑入空旷的街道。
车内陷入了沉默。只有电动车电机轻微的嗡鸣,和空调系统送出暖风的细微声响。
金胜昔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熟悉又陌生的北京夜景。高楼大厦的霓虹灯牌像一块块冰冷的糖果,点缀在墨色的天鹅绒上。堵车时会调侃“我们像不像文明社会罐头里的一群沙丁鱼,还自以为在奔向自由”的那个自己,此刻只觉得那些灯光像无数只窥探的眼睛。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想掏那个皮质笔记本,却摸了个空。大概是落在背包里了。他烦躁地吁了口气。
方知有专注地开着车,但他的感官像一张细腻的网,捕捉着车内的一切。他能闻到金胜昔身上传来的、极淡的、被汗水浸透后又干涸的化妆品味道,混合着一种类似于虚无的气息。他能感觉到对方身体里紧绷的弦,那弦似乎再稍微一用力,就会彻底崩断。
在一个红灯前停下,方知有的目光掠过金胜昔放在膝盖上的手。修长,骨节分明,但右手拇指正无意识地、反复地、用力地摩挲着食指的侧面。那个动作,带着一种自毁般的焦灼。
方知有移开目光,看向前方空无一人的十字路口。红灯的数字在倒数,像某种审判的读秒。
他知道,对于后排这个人而言,这不仅仅是一趟地理上的旅程。对于他自己,或许也同样。
车子重新启动,向着高速公路入口的方向驶去。城市被一点点甩在身后,像褪下一件沉重的外衣。前方,是吞噬一切黑暗的、未知的公路。
第一个服务区的指示牌,在晨曦微露的天际线下,闪烁着略显寂寞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