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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   越往西北深处走,天地便越发辽阔,人烟也越发稀疏。山峦从覆盖着稀疏植被的土丘,逐渐变为赤裸的、呈现出层层叠叠褶皱的岩石山体,像被巨斧劈砍过,露出大地苍老的筋骨。天空是一种洗练的、近乎抽象的蓝,云朵被拉扯成薄薄的丝絮,悬浮其上。
      金胜昔真的开了一段路。他车技不算娴熟,但足够谨慎,双手紧握方向盘,身体微微前倾,像个初次上路的新手,全然不见舞台上那种挥洒自如。方知有坐在副驾驶,没有指手画脚,只是在他偶尔因对面来车而略显紧张时,平静地提醒一句“靠右些”或“速度可以再稳一点”。
      这种角色的短暂互换带来一种微妙的新奇感。当金胜昔掌控方向盘,他仿佛也暂时掌控了这段旅程的节奏,那种一直被动的、被承载的感觉减弱了。而方知有卸下驾驶的职责,得以更纯粹地作为一个观察者,看着身旁这个人专注的侧脸,看着他因为用力而微微抿起的嘴唇,感受到一种不同于哲学思辨的、具体的在场。
      傍晚时分,导航将他们引向一条更加偏僻的县道,说是能节省时间,但路况显然差了很多。坑洼不平的柏油路,偶尔有塌方后简单清理出的碎石路段。天色暗得很快,乌云从山后翻涌上来,吞没了最后一点夕阳的余晖,空气里弥漫着雨前土腥的气息。
      “看样子要下雨了。”金胜昔看着阴沉的天色,眉头微蹙。在这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山路上遇到大雨,可不是什么愉快的体验。
      方知有查看了一下导航:“前面二十公里左右有个标注的村镇,希望能赶到。”
      然而,雨来得比他们预想的更快、更猛。先是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挡风玻璃上,随即就变成了倾盆而下的雨幕,视线瞬间变得模糊不清。雨刮器疯狂地左右摇摆,也只能勉强开辟出一小片朦胧的视野。山路蜿蜒,一侧是深不见底的黑暗沟壑,雷声在群山间隆隆回荡。
      “不行,太危险了。”金胜昔下意识地降低了车速,车身在湿滑的路面上有些打飘。一种久违的、对不可控自然的紧张感攫住了他。
      方知有比他更冷静些,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前方:“看右边,好像有灯光。”
      金胜昔顺着他的指引看去,在雨幕的缝隙里,隐约看到山坡上有一点昏黄的光晕。那不像现代路灯,更像是……煤油灯或者老式电灯发出的光。
      “过去看看?”金胜昔征询道,此刻他完全信赖方知有的判断。
      方知有点头:“慢点开,注意路边。”
      车子小心翼翼地偏离主路,驶上一条更加泥泞狭窄、几乎被野草覆盖的上坡土路。颠簸了五六分钟,那点灯光渐渐清晰,是一个依山开凿的、废弃已久的窑洞院落。大部分窑洞都已坍塌或被杂草封住,只有最靠外的一孔窑洞还保留着木门和窗棂,那点昏黄的光,正是从窗户的缝隙里透出来的。
      他们将车停在院落的残破围墙边,冒着瓢泼大雨冲到了窑洞门前。木门很旧,但没有上锁。方知有轻轻一推,门轴发出“吱呀”一声悠长而干涩的呻吟,一股混合着尘土、干草和淡淡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窑洞不大,很深,靠里摆着一张破旧的土炕,炕上铺着发黑的芦苇席。一个穿着藏蓝色旧中山装、头发花白的老人正坐在炕沿,就着一盏放在小木凳上的煤油灯,慢条斯理地卷着旱烟。听到动静,老人抬起头,脸上是刀刻般的皱纹,眼神却异常清亮,带着一种山民特有的、打量陌生人的警惕和好奇。
      “大爷,打扰了,”方知有率先开口,语气恭敬,“雨太大了,路不好走,能不能借您这儿避避雨?”
      老人没立刻回答,浑浊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扫了几个来回,尤其是在金胜昔那身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即使狼狈也难掩某种都市精致感的衣着上停留了片刻,最后落在方知有手腕那三颗木珠上。他脸上的皱纹似乎舒展了一些,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西北官话说:
      “进来吧,门带上,风大。”
      窑洞里很简陋,但出乎意料的干燥。土炕对面堆着些柴火和农具,墙上贴着早已褪色的年画,内容模糊不清。雨水顺着门缝渗进来一些,在坑洼的地面上积起小小的水洼。
      金胜昔有些不自在地拍了拍身上的水珠,这种原始的、近乎与世隔绝的环境让他感到一种陌生的局促。他的幽默感在这里似乎完全派不上用场,任何调侃在这种质朴的生存现实面前都显得轻浮。
      方知有却显得很坦然,他走到炕边,没有靠太近,保持着礼貌的距离。“谢谢您,大爷。我们等雨小点就走。”
      老人“嗯”了一声,继续低头卷他的烟,动作缓慢而专注,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煤油灯的光晕将他佝偻的身影投在身后的土墙上,放得很大,随着火焰的跳动而微微晃动。
      方知有退回金胜昔身边,靠墙站着。窑洞里只剩下雨水敲打门板的声音、老人卷烟纸的窸窣声,以及彼此轻微的呼吸声。
      金胜昔看着那跳动的灯焰,看着墙上巨大的、沉默的影子,忽然低声对方知有说:“你看这像不像……一个被时间遗忘的舞台?我们是两个不小心闯进来的、蹩脚的演员。”
      他的比喻依旧带着观察者的本能,但语气里没有了戏谑,反而带着一丝敬畏。
      方知有看着那光影,轻声回应:“也许我们才是被观看的。对于这片土地和时间来说,我们才是短暂的闯入者。”
      这时,老人卷好了烟,凑到煤油灯上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辛辣的烟味在窑洞里弥漫开来。他吐出一口青灰色的烟雾,目光再次投向这两个不速之客,忽然用烟杆指了指金胜昔,问方知有:“你这朋友,心里有事?”
      金胜昔心头一跳。
      方知有平静地回答:“嗯,遇到点坎儿,出来走走。”
      老人又吸了口烟,烟雾缭绕中,他的面容有些模糊。
      “走路好,”他声音沙哑,“路走着走着,就平了。心走着走着,就亮了。”
      这话语简单,甚至有些俗套,但从这个饱经风霜的老人口中说出来,带着一种土地般的笃定和沧桑的力量。它不像心理医生的话术,也不像朋友的安慰,更像是一种基于古老生活经验的、直白的陈述。
      金胜昔沉默着,咀嚼着这句话。路走着走着就平了,心走着走着就亮了。真的吗?
      老人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抽着烟,望着窗外依旧滂沱的雨幕,眼神悠远,仿佛穿透了雨夜,看到了很远的地方,或者,很远的过去。
      在这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在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废弃窑洞里,两段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在此短暂交错。一个是追逐声光幻影最终失声的都市明星,一个是在田野调查中寻找意义的无名浪子,一个是在黄土高原上默默生活、洞悉世事的老人。他们像三条来自不同源头的溪流,在此刻汇聚成一个沉默的水洼,映照着同一盏摇曳的灯火。
      金胜昔看着老人安静的侧影,看着方知有在昏暗光线下沉静的轮廓,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生活”这个词所蕴含的、远超他舞台和段子之外的、厚重而斑驳的质地。他那些纠结于创作、名声、父子关系的痛苦,在这片苍茫的天地间,在这个抽着旱烟的老人面前,似乎被赋予了另一种更广阔、也更具体的参照系。
      雨,还在下。窑洞内,灯火如豆,阴影交错,寂静无声,却仿佛有惊雷在金胜昔的心底缓缓滚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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