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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   越靠近黄河,空气似乎都变得不同。一种浑厚而粗粝的气息取代了山间的清冽,风中带着泥沙的质感,吹在脸上,微微有些磨人。
      地势逐渐开阔,黄土高原被流水切割得支离破碎,形成深切的河谷和雄浑的塬、梁、峁。人类的痕迹变得稀少,只有偶尔掠过的、挂着红色标语已然褪色的村庄,像被时间遗忘的孤岛。
      金胜昔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他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发现自己身上除了那件灰色外套,还多了一条薄薄的、灰色的羊毛毯子,显然是方知有在他睡着时给他盖上的。毯子同样带着那股干净的气息,将他包裹得严严实实。
      “醒了?”方知有的声音传来,平稳如常,“前面就是观景台了。”
      金胜昔坐直身体,看向窗外。他们已经驶离了盘山公路,正沿着一条相对平坦的、紧贴着巨大河谷边缘的道路行驶。右侧是深不见底的巨大沟壑,对岸是层层叠叠、望不到边际的黄土断层,如同大地敞开的、赤裸的胸膛,展示着亿万年风雨侵蚀的伤疤与力量。
      而左侧,远处,在那一片苍黄与灰蓝交织的、无比辽阔的视野尽头,出现了一条蜿蜒的、浑浊的土黄色带子。它静静地卧在那里,不动声色,却仿佛蕴含着吞噬一切、又孕育一切的巨大能量。
      那就是黄河。
      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攫住了金胜昔。不是风景明信片上的旖旎,也不是诗歌朗诵里的激昂,而是一种纯粹的、物质性的、近乎野蛮的庞大存在。它太古老了,太沉默了,让他那些关于解构、关于意义、关于个人那点微小痛苦的思绪,显得如此微不足道,甚至有些可笑。
      方知有将车停在一个小小的、简陋的、几乎不能称之为观景台的土坪上。这里没有任何旅游设施,只有一块歪斜的木牌,上面用红漆写着模糊的字迹。风很大,卷起地上的沙尘,吹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两人下车,走到河谷的边缘。脚下是近乎垂直的、高达百米的黄土悬崖,黄河就在谷底奔流,因为距离和高差,听不见惊涛骇浪,只能看到那浑浊的、浓稠如汤的河水,以一种看似缓慢、实则无可阻挡的速度,沉重地、永恒地向东流去。阳光照射在河面上,反射出破碎的、金属般的光泽。
      “它……好像不是黄色的,”金胜昔看了很久,才喃喃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是……棕红色的。像……凝固的血,又像……流动的土地。”
      他的比喻带着他特有的敏锐,却也透着一丝被这宏伟景象压迫后的失语。
      方知有站在他身边稍靠后的位置,为他挡去一部分猛烈的侧风。他看着黄河,眼神里有一种复杂的情绪,是敬畏,是思索,也是一种仿佛回到源头的宁静。
      “它携带的不是泥沙,”方知有轻声说,像是在对金胜昔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是时间,是历史,是无数破碎的梦想和沉默的生命。”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金胜昔心中某个紧闭的闸门。一路的沉默,窑洞的篝火,手腕的疤痕,母亲的电话,父亲的影子,失声的麦克风……所有积压的情绪,在这面对亘古长河的瞬间,找到了一个决堤的出口。
      他突然转过身,面对着方知有,眼眶不受控制地红了,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一种过于汹涌的、连他自己都无法命名的情感洪流。
      “我,”他的声音哽咽了一下,努力维持着语调的平稳,却带着明显的颤抖,“我那天在台上……不是编不出段子了。”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沙尘的空气,像是要用这粗粝的感觉磨掉喉咙里的阻滞,“我是,说不出口了。”
      他终于开始直面那个夜晚,用最直白、最脆弱的话语。
      “我看着台下那些笑的脸,我突然觉得……我跟我爸没什么区别。”他的语速加快,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急促,“他用那些狗屁不通的大道理掩盖家里的不堪,我用精心设计的笑话掩盖我内心的虚无和……和我对他那种又恨又他妈的忍不住可怜他的复杂心情,我把他的失败,他的可笑,当成我创作的养料,我站在台上,消费着我的家庭,还自以为很深刻!”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几乎是在吼,被风吹散在空旷的河谷上空。
      “笑声是绝望最后的体面?狗屁!”
      他用力抹了一把脸,手上沾到了不知是沙子还是泪水:“那只是另一种形式的麻木,是绝望的遮羞布,我把自己的痛苦打包成笑料卖出去,换回来掌声和钱,可我里面呢?里面早就被掏空了,所以我活该失声!那是我的身体在反抗,在告诉我,金胜昔,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他吼完了,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大口地喘着气,像一条濒死的鱼。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彻底地、毫无保留地剖析自己,将内心最不堪、最狼狈的角落暴露在另一个人面前。
      他做好了被评判、甚至被怜悯的准备。
      但方知有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惊讶,没有怜悯,甚至没有理解——
      因为有些痛苦无法被真正理解,只有一种深沉的、如同脚下这片黄土般的接纳。
      风还在呼啸,黄河在谷底沉默地流淌。
      过了很久,直到金胜昔的呼吸渐渐平复,方知有才开口,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风声:
      “我手腕上那道疤,”他抬起左手,目光落在那个几乎看不见的痕迹上,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是大三那年留下的。那时候觉得,哲学、甚至学校里所有的学科,都解释不了生活的无意义,行动也改变不了任何东西。活着,像一场徒劳的、被设定好程序的游戏。”
      他顿了顿,目光从手腕移开,再次望向浑黄的河面。
      “后来,我休学了一年。像你现在一样,到处走,开车,看人。我在一个建筑工地上打过零工,扛水泥。很累,累到没有力气去想任何形而上的问题。有一天,一个工友,五十多岁了,手指被砖头砸得血肉模糊,他简单包了一下,下午继续干活。我问他为什么不休息。他说,‘娃下学期的学费等着呢,疼,忍忍就过去了。’”
      方知有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回忆的悠远。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所谓的意义,可能并不在书本里,也不在遥远的彼岸。它就在那包粗糙的水泥里,在那份忍着疼也要挣出来的学费里,在活下去本身这件事里。”他转过头,看向金胜昔,眼神清亮而坚定,“哲学没能给我答案,但生活本身,给了我继续追问的勇气。”
      他没有说“我理解你的痛苦”,也没有说“一切都会好起来”。
      他只是分享了自己的一段过去,一道疤痕背后的故事。他告诉他,我也曾坠入深渊,我也曾用伤害自己来标记绝望,但我走了出来,用一种更笨拙、更直接的方式——
      回到生活本身。
      金胜昔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在黄河背景下显得格外沉静又格外有力量的身影。方知有的这番话,比任何安慰和开导都更有力。它不是从上至下的拯救,而是平行的、来自另一个曾经溺水者的援手。
      他看着那浑浊的、承载了无数苦难与希望的河水,又看看眼前这个带着疤痕却眼神清澈的人。一种前所未有的、汹涌的情感冲垮了他内心最后一道防线。不仅仅是共鸣,不仅仅是依赖,还有一种更炽热、更明确的东西——
      他几乎是凭着本能,向前一步,伸出手,不是去拥抱,而是用指尖,极其轻地、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触碰了一下方知有左手手腕上那道浅白的疤痕。
      指尖传来的触感微凉,带着皮肤的纹理和那道细微的凸起。
      这个触碰短暂得如同蝶翼拂过,却像一道闪电,同时击中了两个人。
      方知有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没有躲闪,只是垂眸看着金胜昔触碰他疤痕的手指,然后缓缓抬起眼,对上金胜昔那双泛红却异常明亮的眼睛。
      风在这一刻仿佛静止了。
      浑浊的黄河在脚下奔流,如同时间,如同生命,如同此刻在两人之间无声奔涌的、无法再回避的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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